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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劉大在碼頭上做搬運工,只用力氣不用嘴皮子,難免作出這類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民豐里的人們從他憤怒的聲音中不難判斷,劉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據。如此一來住在香椿樹街上的劉二總是被牽扯到哥嫂的家事中來。劉二出沒於民豐里的門洞時,婦女們會意味深長地朝他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劉二還是那樣,頭髮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鏡,除了夏天劉二都穿著面料考究的中山裝,藍的,黑的,還有一種罕見的菸灰色,劉二喜歡拎一隻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發著民豐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氣息。劉二不是幹部,是香椿樹街小學的語文教員,但劉二怎麼看都不像小學教員,像幹部或者像大學裡的教授。鄰居們比較著劉家兄弟的人品脾性,替葆秀想想,假如當初葆秀真是嫁錯了,那確實是很委屈的。
還是要從二十年前說起,嫁入夫家的葆秀雙手死死捂住分道揚鑣的亂發,似乎想哭,卻哭不出來,隔了一會兒終於裂帛似地哭了一聲,人就傾斜著往下沖。劉家人都下意識地以為她想尋短見,慌忙去拉拽,沒想到葆秀瘦小的身體爆發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終於跑到了劉家門外。其實葆秀沒有往井邊跑,她倚門啜泣著,朝地上左顧右盼,小姑子問她,你在找什麼?葆秀啜泣著說,辮子,我的辮子呢?那兩條辮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盤曲著,像西條精巧的紙蛇。葆秀拾起了辮子,抖掉上面的紅紙屑,又輕輕地吹了吹。一滴珠淚凝掛在葆秀的面頰上。旁觀者們這時候發現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冷靜,順從和屈迎的姿態使她第一次正眼環顧了劉家一家人。
辮子,辮子可以賣給收購站的。葆秀輕聲地對她婆婆說,起碼可以賣一塊錢。有關辮子的往事,葆秀後來曾向知心的鄰居吐露心曲。那時候我很蠢,總覺得拖著辮子就還有點念想,拖著辮子就還是個黃花閨女,死活不肯絞掉那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按照民豐里----應該說是按照整個老城的規矩,新媳婦一定要鉸掉辮子。有一天鄰居們看見劉家人樓上樓下地追逐著葆秀,婆婆拿著剪子,小姑子低聲下氣地勸著葆秀,說,鉸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癢的,你到底怕什麼?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開攔截她的人,突然把兩條辮子塞到了嫁衣裡面,桃紅色的繡花小襖上鼓出了兩道山樑,葆秀的臉上是一種以死相爭的表情,劉家人一時無從下手,而新郎倌劉大這時已經忍無可忍,他從母親手裡搶下剪子,吼道,我來剪,剪條辮子還這麼難?劉大像扛貨包一樣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搖了幾下,顛了幾下,那兩條辮子就從葆秀的衣裳里滑出來了,我怕你不出來,劉大怒視著兩條辮子說,讓你出來就得出來,然後便是咯嚓一聲,又是咯嚓一聲,兩條離斷的辮子已經抓在劉大手上了,劉大將它們在手上抖了抖說,還挺重的,說完一揚手便把兩條辮子扔到了窗外。
劉家人記得葆秀當時臉色蒼白如紙。葆秀嘆著氣說,可是劉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麼都剪掉了,有什麼辦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豐里的那棵老梧桐樹就長在劉家的樓窗前,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華蓋如蔭,茂盛的枝葉遮住了樓窗上昏黃的燈光,卻遮不住劉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廝打的聲音。富有床第生活經驗的人們不難判斷那些聲音的實質內容,他們在掩嘴竊笑之餘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種悽厲的哭叫聲,畜牲、豬、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罵變化多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慘烈,到最後是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尖叫過後漸漸地就安靜了。鄰居婦女們都覺得葆秀在夜裡有點過份,但是葆秀在她們眼裡是很可憐的。男人們卻與劉大一個鼻孔出氣,替劉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殺豬,這叫什麼夫妻?男人都說,葆秀這種女人,嘿嘿,要她有什麼用?葆秀在民豐里的日子就這樣含羞地開始,一日復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邊去淘米,眼袋腫腫的,散發出青黑色,婦女們與她搭訕,葆秀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劉大永遠是粗壯的罵罵咧咧的劉大,即使臉上布滿了細小發紅的指甲抓痕,劉大仍然罵罵咧咧地喝上一盅燒酒,對著身後說,把花生米拿來!劉大從小就火氣大,每次從民豐里的石庫門進出時,不肯用手去推門拉門,嘭,總是那麼一腳踹,天長日久民豐里的兩扇黑漆大門就讓劉大踢壞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還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員會去告劉大的狀,說到傷心處又是聲淚俱下,她說,他不是人,他不把我當人,我要跟他離婚。
那些婦女對劉家的事都有所耳聞,便婉言勸阻葆秀。現在是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離婚是可以的,不過,不過----女幹部說到這裡表情就尷尬起來,不過光為那種事情鬧離婚,好像說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適。女幹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說,再說那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現在討厭,說不定以後會喜歡的。葆秀的臉羞赧地擰過去,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不是不讓男人碰,就是讓劉大----我不甘心,你們知道嗎,我讓劉家騙了,他們用了調包計。
一語道破天機,說來說去葆秀還是在為嫁錯劉家兄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婦女幹部們相互間會心一笑,便都忙別的去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葆秀的遭遇,她們表示愛莫能助。葆秀嫁到民豐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不管母親心情如何,劉大的骨血一個個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後哇哇大哭著墜入這個不睦之家,就這樣,像民豐里的大多數婦女一樣,葆秀二十五歲那年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管母親心情如何,三個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劉大。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我的,葆秀喜歡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兒女,老大蠻,老二刁,老三嘴饞,都像那個死鬼,想想怎麼也想不通,葆秀揮起棒槌用力地擊打兒女們的髒衣服,尖著嗓門說,怎麼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懷胎受著罪生出來的,怎麼都像了他?那個死鬼!葆秀已經是民豐里的葆秀了,不管怎麼說,不管從前的眼淚浸濕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揮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幹了,這麼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滄桑歲月也浮在腳邊的污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經不是那個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見了,但前額過早爬上了皺紋,面色枯黃,近似秋天梧桐落葉的色澤,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長著幾個熱瘡。這是火氣,葆秀指著嘴角對鄰居說,我滿肚子火氣不知朝誰發;結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癢,又不敢用手抓,難受死了!所以說,葆秀仍然是一個怨婦。
劉二每次到民豐里來,後背上就落滿鄰居們窺測的曖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樣無聲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劉二知道他們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兒跑?母親高堂在上,知書達理的劉二總是要來探望母親的。劉二挾著黑公文包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仍然有鄰居冷不防從廂房裡探出頭,說,老二回來啦?劉二便說,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母親。心裡卻暗暗地罵,廢話,全是廢話,不是看母親難道是看葆秀嗎?葆秀的那張又瘦又黃的臉,有什麼可看的?劉二不愛看葆秀,葆秀卻是常常用眼角的餘光掃瞄他的,葆秀手腳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劉二面前一放,也不說話,退到一邊繼續用隱蔽的眼光掃瞄,雙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劉大站在旁邊,劉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劉二,有時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來,對劉二說,沒事早點回家去,閒坐著有什麼狗屁意思?劉二覺得他與哥嫂之間隔著一張窗戶紙,捅破難堪,不捅彆扭,劉二想要不是母親還在,你請我來我也不來。後來劉二的母親過世了,辦完喪事劉二果然就不到民豐里來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按照本地的風俗到哥嫂家拜個年,劉二給侄兒侄女每人一份壓歲錢,假如劉二給了一塊錢,葆秀就要準備兩塊錢,因為劉二恰恰也有三個孩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葆秀對鄰居們說,我就是要個面子,其實我們家日子比他家緊,但我不喜歡沾別人便宜的。劉二不來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會說到劉二那個家庭,說到劉二的女人秋雲,說秋雲好吃懶做,還成天地向劉二裝病撒嬌。你們知道嗎,秋雲的短褲也要讓劉二洗的,說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還有這種病。葆秀譴責著她的妯娌,聲音里的義憤之情已經無從掩飾,秋雲這種女人,要她有什麼用?井邊的婦女們輕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內心的另一種聲音,她們憑藉驚人的記憶力回想起多年前劉二和秋雲的婚禮,婚禮上葆秀的兩個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麼哄也停不下來,所有的賓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緒不寧,一個眼尖的女賓後來告訴別人,我看見葆秀在擰孩子的屁股,擰了大的擰小的,一邊哄一邊擰,孩子的哭聲怎麼停得下來?
也不知道劉二是否告訴過秋雲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許想說也說不清楚,而秋雲或許也不會與民豐里的妯娌一般見識,秋雲是個中學教師,每天在學校里教孩子們說嘰哩咕嚕的外國話,民豐里的人們認為文化高的婦女都很傲慢,所以秋雲是不會與葆秀一般見識的。
孩子們雖然遺傳了劉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畢竟都長大了,都在學校里讀書,讀得漫不經心,經常讓劉大用皮帶抽或者用鞋底耳光,劉大怒吼著說,讀不好以後跟我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有什麼出息?這時候葆秀便與劉大保持著配合,葆秀搶走劉大手裡的皮帶,塞給他一條繩子,悄聲耳語道,抽三鞭就停,但劉大常常忘了葆秀的關照,由著性子抽下去,結果葆秀就和劉大廝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罵完劉大又去罵孩子,你也該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門門功課開紅燈,以後跟你爹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吧!葆秀罵完了又抹眼淚,語重心長對孩子說,以後千萬別跟你爹一樣,好好念書,怎麼就不能學著你叔叔?最起碼也做個教師!現在劉大對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順眼的,禮拜天的早晨,劉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隻陀螺無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買油打醋,劉大扛著一桿濕衣裳站在民豐里的空地上,一隻手焦灼地扯著褲子說,忙完了沒有?我急死了,早晨起來連個撒尿的工夫也沒有。民豐里的人們懷著一顆善心回憶起多年前劉家的夜半叫聲,都覺得那對夫妻現在像夫妻了,也難怪,做了多少年夫妻,做到後來都是這樣,也別去管是男的馴服了女的,還是女的馴服了男的。人們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頭禪,我是嫁錯的,我是讓劉家騙到門上來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這麼對人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們認為葆秀不該這麼說了。葆秀後來果然就不這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