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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誰做的?還不是你做的?千勇覺得母親的話總是漏洞百出,他輕易地就駁倒了她,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來。他看著母親提著半籃子餛飩怒氣沖沖走出門,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細緻地塗擦著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麼熱的天澆一桶井水,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大約是一刻鐘過後,千勇的母親拎著空籃子回來,一進門就對千勇說,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發高燒,你看怎麼辦吧。發高燒?千勇怔了一會兒說,怎麼會發高燒呢?我沒臉去她家了,母親說,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有什麼不好辦的?讓桃子也澆我一桶井水,不就兩清了?千勇最後說。千勇提著一隻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裡面張望,他看見桃子斜倚在床上看書,千勇舒了口氣,他猜母親故意誇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嚇唬他,千勇想難道我是嚇得住的人嗎。桃子你出來,千勇敲了敲窗欄說,你來澆我一桶井水,我們兩清,省得你們說我欺負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側過身子繼續看她的書。桃子穿了民豐里婦女流行的花睡裙,習慣性地蜷緊身子,那種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體曲線便勾勒出來,圓圓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靜。桃子你出來,我不騙你。千勇說,我讓你澆一桶井水,你要是覺得不合算,澆兩桶也行,澆兩桶吧,讓你賺一桶。千勇看見桃子啪地丟掉書下了床,她走到窗邊,眼睛並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動了動,千勇想她又要罵強盜了,但桃子沒有罵,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簾,千勇記得那個瞬間他閉上了眼睛,他看見了女孩包裹在睡裙里的胸部,像兩隻小碗,他並不想注意那種地方,不知怎麼又看見了。看見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誰讓她的睡裙做得那麼緊,誰讓她抬起手臂拉窗簾呢?不怪我了,我讓你澆我的。千勇手裡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輕輕撞擊著,千勇說,我讓你澆還我的,你不肯澆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兩清了。立秋後下了幾場雨,民豐里人家種植於門前窗下的夜飯花被雨水打成殘枝敗花,但灼熱粘滯的空氣卻是被洗乾淨了,出入於石庫門的人們重新穿上襯衫和長褲,持續了一個夏天的萎頓精神也便煥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愛的深藍色海軍褲,千勇穿著海軍褲到井台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見桃子在那兒,千勇下意識地想避開,剛剛轉過身,腦子裡便響起一種尖厲的嘲笑聲,你怕她?千勇原地轉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幹什麼?嘻,我怎麼會怕她呢?
隔了這麼多天,桃子還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塊玉石,桃子的一隻手在水泥上來回划動,額前烏黑的劉海也隨之輕輕扇動。千勇澆到井台另一側,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窺望著桃子手裡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會同他說話,但他卻忍不住地要說話。
什麼破玉石?磨來磨去的,千勇說,工藝雕刻廠這種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幹什麼?千勇又說,磨了刻圖章?你會刻圖章?你肯定不會刻圖章的。桃子還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沒力氣不行,乾脆我們換一換,你幫我刷鞋,我來幫你磨吧。關、你、屁、事。桃子突然昂起頭對千勇一字一頓地說,然後她鼓起雙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氣,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揚起來,飄到了千勇臉上。千勇第一次聽到桃子吐出這種粗鄙的詞語,而且女孩紅潤美麗的臉上充滿了挑釁的表情,這使千勇感到驚愕,他用手裡的板刷徒勞地拍打面前的粉屑,你說粗話?千勇說,好,你說粗話。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尋著,他覺得他該對女孩干點什麼,卻不知道該幹什麼,天氣涼了,他不再洗澡,他沒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澆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後來換了一種教誨的語氣對桃子說,女孩子家不好說粗話的,女孩子說粗話最難聽。就許你說不許我說?桃子鼻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她把那塊玉石在盛滿水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說,說粗話有什麼?你還欠著我一筆帳呢。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我讓你澆還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澆。那麼熱的天讓我澆你?讓我替你洗澡呀?桃子說,我又不是傻瓜。現在天涼了,你現在澆嗎?我說話算數,我現在讓澆,一桶兩桶隨你。現在不澆,等到冬天結冰下雪的時候再澆。隨便你,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到時候我要不讓澆就是烏龜王八蛋。桃子這時候噗哧笑了一聲,不知怎麼的,桃子要麼不笑,一笑就停不下來,桃子大概想像了某個滑稽可笑的畫面,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青春期的肩部像兩隻蹦跳的兔子。你瘋啦?千勇瞪著女孩的雙肩說,你咯咯咯咯亂笑什麼?關你什麼事?我願意笑就笑。桃子終於恢復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腳邊的吊桶說,算啦,便宜你,我就現在澆還你吧。現在就現在。千勇說著端起那隻吊桶,他說,來澆吧,澆了我們就兩清了。這桶水不行,已經讓太陽曬熱了。你再提一桶水上來。隨便你。千勇說著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著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面前,他說,這下可以澆了,澆吧,我要是吭一聲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時候千勇團上了眼睛,本來不該閉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麼就把眼睛閉上了,也不該那樣緊張地屏住呼吸,但千勇就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我澆了,我真的澆了。桃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脅。澆呀,廢話什麼?怎麼還不澆?
千勇緊閉雙眼等了很久,等待著的那桶井水卻遲遲沒有澆下來,他睜開眼正好看見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側過臉去,她好像在看民豐里唯一的那棵梧桐樹,八月的秋風穿過屋檐高牆,梧銅樹葉發出一陣脆響。
你還等什麼?千勇說,你看著那樹幹什麼?樹葉動得很厲害,其實今天很涼。桃子彎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經心地說,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掛在胸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麼時候怕過冷。千勇不耐煩地搖著那桶井水,他說,你真的不澆?不澆以後就澆不著啦。不澆,今天真的很涼。桃子又開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邊磨,一邊說,算了吧,本來跟你這種強盜也沒什麼計較的。桃子的臉上泛著兩朵紅霞,千勇看出來桃子臉紅了,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會臉紅,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突然原諒了他一樣。千勇後來拋著板刷往家走,回頭往井台一望,突然覺得桃子今天特別美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裡隱隱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為什麼。
民豐里的房子這兩年是愈來愈破敗了,原先的黑漆大門現在露出了木頭的枯色,門洞裡的那條門閂也不知被誰偷走了。石庫門裡仍然是十一戶人家,但該走的走該來的來,該長大的長大了,該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歲到新疆當兵,據說是在一個邊防哨卡,民豐里的人們當時開玩笑說,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歡,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這些話其實是偏見,細心的婦女都記得千勇去當兵前就學好了,不知怎麼突然就安靜了,懂事了,學好了,這是事實,否則千勇也沒資格去當兵。千勇的母親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豐里走東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鄰居宣布一個消息,千勇做班長了,千勇的母親盡力壓低喜悅的聲音,你想不到吧?這個強盜,他做上班長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親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婦女們宣布了更驚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隊裡升了排長。千勇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強盜,竟然升到排長啦。又過了兩年,有關千勇的消息幾乎使民豐里每個婦女艷羨不已,千勇又升職了,千勇已經當了連長。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下子就學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親端詳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子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千勇的母親說,這個強盜,這個強盜喲。民豐里的婦女們永遠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親常常愛把話題引向她的兒子,男孩子長大了說變好就變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麼變好的。千勇的母親常常這麼說。她對兒子在那年夏天的變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豐里,桃子在井邊提水的時候一些記憶的脈絡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親就走過去捉住桃子的手,說了許多話。桃子,你是個好人。千勇的母親伸出手在桃子的紅錦緞棉襖上摩挲著,她說,我們家千勇,你記得嗎?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讓他學好的。桃子仍然微笑著,但從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親這番突兀的話。
你記得嗎?我們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盜的。千勇的母親凝望著桃子說,記得嗎?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澆了桶井水。記得,桃子點了點頭,突然笑起來反詰道,他澆了我,可我並沒有澆還他呀。千勇的母親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對,你沒有澆還他,千勇的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替桃子摘掉了紅棉襖上的一根斷線,最後她說,桃子,你真的是個好人。
桃子終於捂著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許記得,或許已經不記得了。
怨婦
葆秀是民豐里最著名的怨婦。
葆秀從城南嫁到民豐里來時是十八歲,梳兩條齊腰長的大辮子,辮梢上扎著碩大的紅綢蝴蝶結,葆秀眉目清麗,但眼袋總是黑黑地浮腫著,像是哭過三天三夜。葆秀不說話,鄰居們起初以為劉大的新媳婦是個啞巴,後來發現不是,葆秀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別人都接不上嘴。那當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來民豐里的婦女幾乎都從葆秀嘴裡聽說過一件怪事,這件怪事尤其讓年輕的一代瞠目結舌。我嫁錯了,葆秀說,本來我該嫁給劉二的,劉家使了調包計。怎麼會呢?好奇的人們伸長了耳朵聽。
就是調包了。媒人是領著劉二到我們家來的,說親說的就是劉二。葆秀說,誰知道過門那天老母雞變鴨,變出個劉大來,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過來。
人們都聽得將信將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錯生米也做成了粥,後悔有什麼用?便安慰葆秀道,劉大劉二兄弟倆差不多,別提這事了,讓劉大聽到了他又要打你。讓他打好了,打死了我這口氣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種灰暗的光,是民豐里的人們所熟悉的怨婦的目光。老人指著葆秀瘦小的背影評論道,這樣的女人,最可憐也最難纏。一件事情的兩種說法往往背道而馳,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樣,用劉大的話來說葆秀是騙人。她在說夢話。劉大的銅鑼嗓有一次響徹民豐里上空,對於幾十名鄰居的竊聽毫不隱匿,他說,夢話,夢話,劉二不過是替我去相親的,她想嫁劉二?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張臉長得像爛茄子,她配得上劉二?夢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