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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母親的理由歸納起來有五條,這是我歸納的:一、五層樓太高,以後老了上樓下樓要摔壞了怎麼辦?二、雖然有三個房間,但兩個房間都走鋪,等於只有一個房間。小飛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們家的閣樓要比這八平方米小間用處大。三、用水不方便。自來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來水好。四、窗戶對著大公路,太吵,還不如化工廠呢,反正那化工廠的味兒也習慣了,老街倒是挺清淨的。五、牆是一塊水泥板,不隔音,牆東打噴嚏牆西能聽見。一家吵架十家知道,我們家老是吵個不停,讓人笑話有什麼臉見人呢?父親聽完第五條就吼起來了:「我要跟你吵嗎?要吵架還不要別人聽,那你讓誰來評個正理?我知道這家裡你是女皇帝,小飛蛾是個跟屁蟲,小弟是個小窩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說了算,我還是一家之主呢。你也得聽聽我的。」「爸爸媽媽的都要聽,搬不搬家,應該舉手表決。」我姐姐小飛蛾在一邊噘著嘴說,她善於察顏觀色,一句話正中母親下懷。於是母親說:「誰說了都不算,大家說了算,舉手表決吧。」「表決就表決。」父親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一絲堅定又有一絲疑惑,他對我說:「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樓的爸知道你做夢都想住新樓。」
「要跟他搬家的就舉手吧。」母親打住了父親的煽動談話,母親的眼睛充滿了自信,嘴角卻浮出難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滿嗆鼻的石灰味的房間水泥地上。我心如亂麻,那些美麗的我想像過千百遍的樓房到底在哪裡呢?在哪裡?為什麼總是遠遠躲開我們老街躲開我們這家人?我在三雙親人的眼睛注視下舉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老街以外的地方去住。我舉起的手代表我自己。
一家子只有四雙手,兩雙對兩雙。表決沒有結果。晌午時分我們的家庭戰爭在南郊的那棟樓房裡結束,四個人走出樓門,一言不發。抬眼看見南郊的灰色樓群上棲著冬天的太陽,溫暖而又鮮艷。太陽照著一家四個人走過南郊,一家四個人神情迥異,不知道想的什麼心思。
其實從南郊回來我就知道搬家計劃落空了,母親不想搬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過南郊那麼多樓房,卻還不知道我的美麗大方的樓房在哪裡,在哪裡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個夢。我從此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過去老街依舊,老街人依舊,但是我已經告別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齡。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後門口眺望環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條骯髒的巨蟒纏繞我們的城市,我無法潛入烏黑髮臭的河水,我無法同一條莊嚴的巨蟒搏鬥。辮子
我姐姐小飛蛾的兩條辮子留到二十九歲還沒剪去,那兩條辮子已長及她腰間,小飛蛾留著那兩條辮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眾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飛蛾的辮子就會猜到她是一個守家的老姑娘。「你什麼時候剪辮子?」
「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剪。」
可是小飛蛾你什麼時候才結婚呢?我回憶起十年來先後踏過我家門坎的許多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小伙子。他們幾乎都遭到過小飛蛾和母親千奇百怪的盤詰摸底和攤牌,大都是因為不思節儉不會過日子而慘遭失敗。曾經碰到過一個符合我家標準的糧店小經理,小飛蛾和母親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發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後才知道男方這樣撓著頭說:「小飛蛾太精明太節儉。以後過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飛蛾以精明節儉聞名老街,她是母親的活脫脫的翻版。她從二十歲起就是我們家的第二女皇帝,輔助母親管束著家中的男人。她說她一點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個男人。我現在想不起我與小飛蛾之間三天兩頭的舌戰起始於什麼時候,我們家的家庭戰爭什麼時候從父母那裡轉移到了我和小飛蛾之間。戰爭中我砸爛了她梳長辮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爛了我設計的五張樓房圖樣。我們互相仇視互相排斥的情緒來得沒頭沒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後一仗,我們都明白了這種戰爭的走向,因此也就結束了戰爭。我對小飛蛾吼出的話差點衝掉了我家的房頂:「小飛蛾你該滾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結婚我要你的房間做新房。」小飛蛾將手中的木梳朝我砸來,木梳沒有打著我小飛蛾自己卻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臉色蒼白,好鬥的眼神突然黯淡無光。我看見她的兩條長辮子無力地滾過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過了很長時間她假笑了一聲,對我說:「小弟你一結婚我就搬閣樓上去住,你會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覺到我那句話衝掉了我家的房頂,我的年邁的父母都衝上來捂我的嘴罵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經說了這句話,我確實想跟女友結婚想要新房。小飛蛾後來把她的辮子緊緊抓在胸前,衝到後門外去哭泣。後門洞開,小飛蛾把臉俯向那條臭水河哭泣著,瘦削的肩胛顫動,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時光。我用一隻手掌掩上臉看斑駁的後門,依稀又見到我家最困難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飛蛾站在河邊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絞衣裳。昔日的淡黃色陽光照亮了我們,我們的頭髮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黃色的。
其實值得紀念的就是那最後一仗。自此我和小飛蛾和平相處,家中升起了安寧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懷著難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頂下面,父親,母親,小飛蛾和我,表情深處都留下了家庭戰爭的暗紅色傷痕。我們家的女皇帝母親和小飛蛾有一天夜裡同時做了怪夢,夢見我們家的房頂上有一窩老鼠徹夜廝殺,踩爛了房頂的瓦片和大梁,母親和小飛蛾都聽見我們的房頂在西風和鼠爪下不停顫動,最後一陣巨響,我們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樣傾頹下來,房子塌了。這個夢後來一直縈繞在母親和小飛蛾的記憶里。
「搬家吧。」母親對父親說,她的眼窩發黑,神情還帶著昨夜夢中的恐懼,「大概是應該搬家了吧。」
「……」父親就著一碟花生米喝酒。蒼老的父親幾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薩,他不說話。父親還未老的時候就是一個糊塗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當玻璃上的灰塵泥垢被擦淨後,我驚喜地發現以後我可以天天憑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環繞我們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未被發現的建築學家,我相信我凝視城市屋頂的目光已經超越了歷史和時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麗的醜陋的房子,你們眾人居住的房子,我多麼愛你們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見城西新村的那個雄偉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陽的餘輝下垃圾堆升騰起紫金色的煙靄,城西龐雜的建築群都籠罩其中,透出一種無比新鮮的色澤,剛栽下的楊樹苗沿著樓群的輪廓組成一條單薄的綠線,能看見稀疏的樹葉上落滿了灰塵,但是我愛那些楊樹葉,母親曾經告訴我,楊樹是長得最快的樹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這裡,站在父親給予我的又一片屋頂下,我將結婚成家,我將在這片屋頂下和我的親人永生廝守,相親相愛。
徽州女人
耍猴的徽州人眼睛像冰塊一樣寒冷而晶瑩,他的刀把子般的長臉呈現出灰暗的菜色,微微仰著,看小站候車室頂上的水泥字塊。他看見龍家灣三個字都是向後倒下去的,旁邊加固的鐵絲被風吹得颯颯地響。秋風涼了,徽州人在站台上打了個寒噤。看來他是沿著鐵路流浪到這裡的,從皖南走過來不知要走多長時間。徽州人挑著擔子,一隻籮筐里是棉被和乾糧,另一隻籮筐里裝的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隻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頸處套著一個銀項圈,閃出圓圓的光暈來。猴子的模樣有點怪,額際上長著一撮白毛,像黑土地里的孤獨的雪堆。候車室里有河南女人把頭探出窗外,朝月台上張望,她們看見那個徽州人把猴子抱在腿上,正在給它穿一條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靜,猴子的花布小褂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了。猴子在徽州人懷裡猛地一竄,女人便咦咦呀呀地叫起來,一邊就湧出了候車室的玻璃門。
「耍呀,耍呀,耍起來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徽州人和他的猴子圍起來了。徽州人抬起頭,有點驚慌地掃視著四周的人群。他的乾菜色的刀把子臉上浮出一個謙恭的微笑,還是像冰塊一樣,寒冷而晶瑩的。他一隻手拽著猴子頸上的銀項圈,另一隻手伸到棉襖里去,遲遲疑疑地掏,慢慢掏出一面小銅鑼來。「耍呀,耍呀,俺們給你錢。」那幾個去南方販棉花的河南女人朗朗地喊。笑著攤搡著從人群外面擠到前面。徽州人不動彈地坐在月台上。小銅鑼的光面映出他的枯槁的倦容,他的眼神中有一片渾渾沌沌的霧氣彌滿了水泥月台,使圍觀的人們感到了陌生的涼意。
咣----徽州人終於果斷地敲響了小銅鑼,把懷裡的小棕猴顛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骯髒的花布小褂飄了飄,站到地上,不動了。猴子的猩紅色的瞳仁很怪異地亮著,射到每個人的臉上。「耍呀,這猴子怎麼不動了?」從河南來的女人們往後退了幾步,有些惶惑。她們發現徽州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見的不一樣。猴眼裡有類似人的目光閃閃爍爍的。
月台上突然沉寂了一刻。徽州人直愣愣地瞪著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銅鑼。猴子仍然像個小人一樣,保持它的站立姿勢。徽州人喉嚨里痛苦地咕嚕一聲,望了望龍家灣的天空。然後他朝那隻頑固的猴子挪過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頸上套著的銀項圈,一下一下地蹬著。
「你給我翻!你給我跳!」徽州人低沉的聲音透出殺性。小棕猴被銀項圈勒得吱吱亂叫,拼命掙扎著,即使是此刻它眼睛裡的紅光仍然在不停閃爍,只是頭仰起來,艱難地射到了主人那張漸漸暴虐的臉上。
「哎喲,這猴子!」湖南女人們突然嚷起來,她們看見那隻猴子在掙扎中突然竄起來,前爪在徽州人臉上狠狠地扑打了一下。所有人都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徽州人用手捂住了臉,但殷紅的血還是從他糙黃的指下流出來了。好像這是他預料中的,徽州人一聲不吭,在眾人的一片唏噓驚嘆聲中,他又一次仰起臉,注視著龍家灣車站上空寂寥的天際。他臉上那道血印很深也很長,像一支箭矢的形狀射出去。龍家灣的天空這時候已經變成灰朦朦的了。棉絮般的雲團藏匿得無影無蹤,從遠山口吹來的風挾著陰冷而潮濕的氣息,雨快落下來了。「這傢伙,他根本就不會耍猴的。」河南女人們竊竊私語,但她們還是慷慨地打開了花花綠綠的荷包,把紙幣用石子壓在月台上,徽州人的腳下,然後她們就背著碩大的棉花包去等車了。過了會遠遠地看那紙幣,仍躺在石子底下。傍晚那輛車馬上要駛進龍家灣小站了,天要下雨了。是一片河水乾涸後形成的窪地,夏天的時候長滿了金黃色花盤的向日葵,讓南來北往的外鄉人覺得龍家灣小站是金黃色的小島,朝著鐵道放出那種淺淺的芬芳。還有水潭,深藏在綠杆子黃花盤下,閃著玻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