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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絲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結實也行。」這時候老鼠又從房子的各個角落裡奔出來,聚集在一盞十五瓦的電燈泡下面。老農扔在那兒的飯糰突然噴發出香味,老鼠們圍著飯糰很忙碌很活靈。屋頂下三個人從床鋪上同時坐起來觀望。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運動。他們每回都仔細地觀望。傻子說,「他們都餓慌了吧,怎麼沒打架?」老農說,「怎麼沒打架,他們在運飯糰,運回窩裡就要打,我聽得見聲音。」老農每天省下一塊飯糰餵老鼠。W很可惜。他記得就是這一夜老農在牆上寫下一排糙書,是用紅墨水寫的,每個字看上去都是遍體鱗傷的痛苦樣。
老農的瘦馬臉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厭惡。W轉過身看窗外。他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一條人影黑乎乎地沿著池塘走過來。「那傢伙回來了,嘻嘻。」W說。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灰孫子。」W又說。他聽見門外踏冰的腳步越來越近,跳起來關了燈。
那條人影一旦走進茅屋,屋頂下面的人數就是四個了。那傢伙把大衣領子豎起來顯得多麼悲傷。他闖進門來挾進伍家畈冬夜透心徹骨的寒氣。杉木板哐哐猛晃。W掛在門後的棉大衣撲在地上,棉大衣口袋裡的兩顆鋼珠突破而出,亂滾一氣,驚起老鼠樹葉般的腳步聲。
「快把門關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頭縮進被窩深處說。進來的人影找不著燈,迷亂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見他捏造的情書躲在那傢伙汗濕的手中扮鬼臉。他也在被窩裡做了個鬼臉。他想至少要過幾天假情書才會敗露,收拾那傢伙其實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只苦了八妞兒。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八妞兒才十七歲,她還不知道約會是怎麼回事呢。W曾經被八妞兒叫去逮他們屋裡的老鼠。八妞兒的屋子也像八妞兒一樣雜亂無章,瘋瘋顛顛。他就喜歡牆上貼的一張楊柳青年畫。有個金娃娃騎在一條紅鯉魚上歡歡喜喜大鬧冬天。「兒子、女兒。」W看著金娃娃咧開嘴笑。八妞兒說,「你又叨咕什麼呢,傻子。」W問八妞兒,「你牆上這娃真好,是男娃還是女娃?」八妞兒開始說是男娃,又改口說是女娃。後來性急地亂搖辮子,紅了臉。W就安慰她,管他是男是女呢,看著暖和就行了。八妞兒的茅糙屋頂下只有兩個人,他和她。W覺得他的耳朵不像平日那樣疼。他開始施展多日來苦練出來的捕鼠術。他把一碗剩飯澆了香油放在屋角,碗上拴了一根粗麻線緊拽手中,等待八妞兒的老鼠聞香而動。「我們屋的老鼠咋這麼多呢?」
「多嗎?肯定全是些男老鼠。」
反正八妞兒經常聽不懂男人的話。W笑著就真看見一隻魁梧而英俊的老鼠跳上飯碗。他勻起手指把線一拽,碗如山峰壓住了老鼠。那也許真是一隻男鼠,鼠腳被壓後還探在碗外強勁地掙扎。八妞兒歡叫一聲上去觀賞那隻鼠腳,嘴裡含糊地驚嘆著什麼。W問八妞兒,這捕鼠辦法好玩嗎?她沒聽見。她搓著手緊張地眨巴眼睛,突然高喊一聲:「拿火柴!燒老鼠!」W對著滿臉緋紅的八妞兒愣了會,「燒……嗎?」他掏出火柴盒交給八妞兒,然後睜圓眼睛注視她燒老鼠腳的動作。火苗子從鼠腳上喧騰而起時,W的耳朵一陣燒灼的疼痛,他護著破爛不堪的耳朵說:「八妞兒別燒了,你給我織副耳朵套好嗎?」「你看鼠腳一燒怎麼發黃了?」八妞兒說。「我給你毛線織,我還有二兩絲棉。」W說。「天吶,老鼠爆炸啦。」八妞兒說著拍手蹦起來。W聽見那隻合扣的白瓷碗裡爆發出一陣沉悶的呼嘯聲。他從來沒聽到過鼠叫聲如此奇怪如此悽慘。那隻孤獨的鼠腳已經燒焦,它在八妞兒的胯下拼命踢蹬,仍然是有力度的。W在一股熏臭味中長嘆一聲,「八妞兒,我他媽的白給你逮老鼠了。」他把手裡的麻線拴在八妞兒的床架上後,昏沉沉轉了圈跑出門去。在八妞兒的屋檐下,W趴在窗欞朝里張望:八妞兒如痴如醉燒那隻鼠腳,她的紅臉膛還是挺可愛的。但W的呼吸道幾乎被一股濃烈的腥臭灌滿了,噁心難忍。他只得逃離八妞兒的屋檐下。外面風很大,耳膜炎患者W的耳朵讓風一吹,痛苦得直想掉淚。這屋頂下原先是四人一家。初到伍家畈時大家都這麼說。傻子還想做個光榮匾掛在門楣上。可後來發現那傢伙買了煙藏在牛棚的糙料堆里,夜裡獨自對牛抽菸。他有一本絕妙的好書鎖在箱子裡,每隔幾天就取出來,躺在被窩裡用手電筒研究。就這樣直到他睡著,那隻手電筒總是忘了關,射出一道黃澄澄的光,照亮另外三個人。在另外三個人輾轉反側之夜,能聽見那傢伙在夢中鬼喊鬼叫:
八妞兒八妞兒八妞兒啊
「他當真了。」另外三個人說。
而八妞兒卻蒙在鼓裡。她跑來把鼻子壓在窗玻璃上掃視四個人的屋子,鬼鬼祟祟地問:
「那傢伙怎麼,那傢伙……」
其他三個人望著窗外心懷叵測。
「你們屋老鼠多嗎?」「多,老鼠每天在打洞。」W朝泥地上猛一跺,他的腳就隱進去了,「老鼠打地道戰。」
W從八妞兒的臉上掂量出她的手工編織本領。八妞兒確實不會織耳朵套子。他原諒了她也宣告這個冬天他的耳朵將要完蛋了。那傢伙翻箱倒櫃找什麼東西,臉色漸漸陰暗下來。他雙手插腰,喉結在寬大的顎下跳動,敲出第一聲憤怒的鐘:「把東西交出來!」「你丟了什麼東西,那本黃書?」
「別他媽亂打岔。把襪子交出來。」
「我們三個人,你讓誰把襪子交出來?」
「讓你們三個人!」「三個人。襪子。哈哈哈。」W第一個笑出聲來,我知道丟襪子是藉口,那傢伙總歸要爆發。一笑耳朵又疼,趕緊捂住。W朝另外兩個人扮鬼臉,他發現傻子突然不笑了,傻子原先高高翹起的腳往床底下縮了縮,解放鞋鞋口上耷落著肥大的白球襪。其他三個人都看見了那種襪子,那傢伙撲上去一把揪住了傻子的腳。「不是你的。」傻子梗著脖子喊,「這雙是我昨天上集買的,新的。」「鬼話。你一貫偷偷摸摸的不偷難受!」
「×!」傻子的腳被擒住後紅頭紫臉,他側過身去抓搭在箱子上的棉大衣。W看出來傻子想掏大衣口袋裡的鋼玩意幹仗,他護住了自己的口袋,搡走傻子:
「願幹仗掏拳頭,掏我的東西幹什麼?」
這時W回頭看了看床上的老農。老農的眼睛興奮得鮮紅,欣賞他們三個人。一隻黑鼠奔馳過他的枕頭,老農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走,我們出去打。」偷襪子的喊。
「出去打,地方大。」丟襪子的說。
剩下的兩個人望著兩條背影怒氣沖沖卷出屋子,誰也不說話。他們屏息諦聽著外面的動靜。但是夜風一個勁地狂吼著,幾乎淹沒了那種奇怪的人聲,唯有茅糙屋頂簌簌顫動。「外面多冷,天又黑,傻子眼睛不好,准吃虧。」老農先說話。「傻子傻子,怎麼不偷那本書,倒偷一雙臭襪子?」W的樣子有點恨鐵不成鋼。「鬼知道。傻子喜歡他的白球襪吧。」
七八分鐘過後兩個打架者歸來,昏暗的燈光照耀著兩張年輕的疲倦的臉。都掛了彩。那傢伙纖薄的嘴唇還在流血,紅得使人心碎。傻子的傷在前額上,大概是被十片指甲同時抓出來的,形狀像一片沼澤地。他們先後坐到自己床位上,一聲不吭,傻子說那句話的時候W正在手裡拼命轉鋼球,他突然聽見傻子在哽咽,哽咽聲越來越響,傻子跳起來眼淚汪汪對他們三個人吼:「都滾出去,讓我一個人一間屋住一宿啊!」他們三個人沒有理睬。但屋頂被傻子罵得渾身一顫。他們聽見整個伍家畈在夜風中抖動屋頂的茅糙,沙沙沙沙響得他們耳朵里長出淚珠子來,透過窗玻璃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結滿了冰。伍家畈欲雪未雪的日子總是拖得很漫長。那些日子裡老農得了嚴重的皮膚病,渾身奇癢不止。W抓起老農的手臂看見無數斑駁的鼠印,逶迤起伏。他說,「都是老鼠夜裡爬的。」W想起老農夜裡睡覺總是把手臂伸出被子,呼喚他心愛的老鼠。W對老農說,「你這皮膚病好不了,你知道嗎?」老農說,「我知道。抓癢挺舒服,總比得耳膜炎好。」
下頭一場雪的那天黃昏,老農對著牆繼續搔癢,他創作了一支奇怪的歌謠陸陸續續唱出來。W聽呆了。
老鼠老鼠沒心沒肺愛你老鼠為何咬我癢就癢吧癢了就抓不疼不癢活著白搭
W看見老農的手臂被抓出無數道血痕後他終於捲起袖子去抓牆上的一桿舊式氣槍。他看見窗外的雪積厚了。雪一下老農又將去棗樹林子打獵。W跟著他出門,站在屋前無意中看見積雪上面黑黑的長出四種腳印。四個人在下雪天都出門了。四種腳印各有大小,時斷時續,而且它們方向不明。如果這時回頭望那片屋頂,屋頂上積了薄雪,屋頂下面是空無一人。W站在門外看著老農咯吱咯吱朝棗樹林子走。棗樹林子在遠處閃著銀白色的雪光,美麗異常。棗樹林子前面就是村中的池塘。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冰上又積滿了一層晶瑩的雪粉。有一條懶散的人影扛著槍沿著池塘走。
後來棗樹林子裡只響起一聲槍響,很沉悶的,W不知道老農打到了什麼。他只看見棗樹林在槍聲中簌簌地抖落了漫天雪粉。老農拖著槍白灰灰地跑過來,手裡只抓了一砣雪。「林子裡沒有野物嗎?」
「有人在林子裡。」老農奔跑的樣子酷似逃亡者,風把他的頭髮吹成兇猛形狀吹成鳥窩。W不知道老農為什麼要那樣跑。他看見老農把氣槍扔在屋裡,倚著杉木門板喘粗氣。老農告訴W,「那傢伙和八妞兒在棗樹林子裡……他們兩個好了。弄假成真了。完蛋了。」
W在雪地上踮起腳拼命朝遠處看,棗樹林子那裡白茫茫一片,樹上的積雪仍然滿天飛舞,林子裡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朝他們頭頂上放了個空槍。」老農揉著手中的雪團,污水汩汩從他指fèng間流下來,他說,「你猜這一槍嚇了幾個人?三個人。我看見傻子從樹上跌下來,差點砸到八妞兒頭上。傻子他媽的偷看人家。」可是老農幹嘛要開槍呢?W想說又沒說,他獨自很古怪地笑了笑。他看見積雪的棗樹林子裡走出三個人。那傢伙和八妞兒架著傻子走過來。傻子的左腳已經瘸了。傻子中了空槍。伍家畈的八妞兒是這一年突然出落得漂亮的。這一年她長了一歲,不再是十七歲了。W發現她搖擺著迅速發展的臀部在村里游來盪去,吃了許許多多的紅苕干、老玉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吃飽了就到棗樹林子去,和那傢伙約會。W不無感傷地想,是他們四個人一起造就了伍家畈唯一的羅曼史。是他們四個人培養八妞兒長大了然後把她送給那傢伙了。這一年W所企望的耳朵套子依然是一團泡影,有一天八妞兒在他們窗外東張西望的時候,他把八妞兒拉進屋裡,他抓住女孩的紫毛衣時感覺到手上沾滿了熱量,那熱量洶湧澎湃地擾亂他的心。「我不找你呀,我找他。」八妞兒紅著臉說。「我找你,八妞兒你給我做副耳朵套子。」「你這人真好笑我不會做耳朵套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