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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7:10 作者: 蘇童
    末代愛情 作者:蘇童

    紙

    他看見老人的手埋在紙堆里,一隻蒼老的骨節突出的手,一堆或紅或白的廢紙,當那隻手抓起剪刀時,少年聽見紙張碎裂的聲音,很細微的聲音,但他仍然被嚇了一跳,似乎覺得室內陳腐凝固的空氣被老人剪了一刀。

    從牆上撕下來的那張白紙上殘留著墨跡,現在它已被老人剪成一種古怪的形狀,老人對少年說,他要把它折成一匹馬。紙馬最難弄。老人抬起頭看了看少年,他用食指蘸了蘸唾液,然後在紙上輕輕地塗抹著,少年發現老人的食指上纏看一條白膠布,白膠布已經變成了髒灰色。老人的手顫動得很厲害,手中的紙因此父父地響著,少年想這並不奇怪,街上的人都說紙紮老人快九十歲了,他快要老死了。從前的我的紙紮店裡只有兩個人會扎這種紙馬,我,還有我女兒青青,老人聲音哽咽了一下,他的手突然在紙堆上停棲不動了。怎麼啦,怎麼不折了?少年說。

    我女兒青青,她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讓街上一顆流彈打死了,她去布店人家送紙紮,扎著滿滿一箱紙紮走到吊橋下,不知是哪裡飛來的一顆流彈,穿過紙箱,正好打在青青的胸口。那是抗日戰爭,少年說,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女兒。青青那天穿著她母親的花旗袍,我記得布店要的紙紮都是她折的,她折完了一匹紙馬後就用白緞把紙箱子紮好了,我說差人送到布店,但青青非要自己送去,她想順便到布店給我扯一段棉布做鞋幫,青青,你不知道她是個多麼巧的女孩,你不知道她是個多麼孝順的女孩。

    假如她不去送貨,假如換個人去送貨,那她就不會死了。少年想著幾十年前那個紙紮店女孩被流彈擊中的情形,眼前便浮現出一隻用白緞綑紮好的紙箱子,似乎看見它從女孩手中墜落,輕盈地跌在從前的吊橋下,紙箱子上有一個焦糊的圓洞,一些顏色鮮艷的紙人、紙馬、紙床、紙椅和女孩的血從圓洞中散落出來,散落在從前的香椿樹街上。青青那天穿著她母親的花旗袍,後來替她換衣服時還有許多碎紙條從旗袍里掉出來,我把旗袍抖了好幾遍,抖啊抖啊,抖出許多碎紙條碎紙角,紅的、綠的、黃的,你不知道青青多麼喜歡做紙紮。她天生就是個紙紮店的女兒,可是一顆流彈打死了青青,我不知道找誰討還我的青青,我救不活她。有人說我家的紙紮太像真東西了,是閻王爺到我家來訂紙紮了,他把青青帶去給他扎紙人紙馬去了。他們在騙你,少年打斷老人的回憶說,流彈就是流彈,流彈不長眼睛,哪來的什麼閻王爺?那是迷信。我不知道是誰害死了青青。我到棺材鋪拖了一口最好的棺材給青青睡,那會兒店裡還擺著青青做的許多紙紮,我把它們都放進了棺材,它們就都跟著青青去了。老人在傷心的回憶中停止了他的工作,他說過他要用這張街頭的標語折一匹紙馬,少年一直盯著老人那雙手和桌上的那堆紅白廢紙,但他發現老人的手顫得厲害,好像已經無法使用剪刀,無法將一堆紙片改變成一匹馬了。少年有點焦躁地等待著老人重新拾起紙和剪刀,但他看見老人的身體慢慢地向藤椅靠過去,那顆花白的腦袋像一塊石頭壓在藤椅靠背上,發出一聲鈍響。你不摺紙馬了?莫名其妙,是你自己說要給我折一匹紙馬的。少年慍怒地站起來,順手把桌上的廢紙拍亂了,他說,我以為你會送我一匹紙馬,我可不是來聽你嘮叨你女兒的事的,什麼紙紮店,什麼死人活人的,都是迷信的玩意,我不要聽。扎一匹紙馬其實就是馬背馬肚上的功夫,其實就是最後撐馬的三下子,我只教過青青,青青早不在了,現在只有我了。老人的手在空中無力地劃了一下,少年知道那隻蒼老的手在模仿馬的奔跑,老人說,要讓紙馬有奔跑的樣子,一定要看紙紮店撐馬的功夫,現在沒有人會這個絕活了,孩子你走吧,你不是我的青青,我不想讓你偷去我撐馬的絕活。莫名其妙。少年倚著門朝後面冷笑了一聲,我只是想要一匹紙馬,誰要偷你的東西?

    少年長得十分英俊,他的濃眉大眼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香椿樹街上都備受婦女們的稱頌。學校里負責文藝宣傳的女教師認為他適合扮演樣板戲裡的任何一位英雄人物。少年曾經粉墨登場扮演《紅燈記》里的李玉和。那一次他在化工廠的露天舞台上初次亮相,台下一片喝彩之聲,提籃小賣拾煤渣,他剛剛唱完第一句唱腔,就聽見不遠處響起驚雷般的一聲巨響,化工廠的天空剎那間一片火光焦煙,台下有人喊,別逃,快去救火。台下的人群亂成一團,少年拎著那盞信號燈木然地站在舞台上,看著琥珀色的火光映紅了化工廠的煙囪、油塔和廠房,他從來沒看見過真實的大火,那個瞬間他把它假設成一種舞台背景,用鼓風機動紅綢可以製造火的視覺。突然爆發的火使少年想起了洪常青就義那場戲,是《紅軍娘子軍》里的一幕戲,濃眉大眼的黨代表洪常青就是被火燒死的。少年放下了信號燈,他的雙臂下意識地縛到後面,假設後面就是一棵老熔樹,假設前面就是南霸天、還鄉團和群眾,他應該以洪亮的聲音高喊一句口號,少年屏足力氣剛想喊出那句口號,學校的女教師衝上來把他往台下拉,不演了,快救火去,女教師對著舞台一側的化好妝的孩子們說,不演了,大家都去救火。少年記得他被救火的人們撞得東倒西歪的,他拎著那盞信號燈在火場周圍跑來跑去,對大火無所畏懼,另一方面對後來撲滅化工廠大火也無所裨益。那天本是他和《紅燈記》的好日子,結果卻讓大火燒走了一場好戲和好夢,少年覺得那是一個奇怪的布景般的日子。他忘了擦去臉上的油彩,回到家裡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一時沒認出那個少年就是英俊的兒子。你去哪裡了?母親把兒子堵在門邊。

    演出,演《紅燈記》,我昨天告訴過你了。我知道你去演出,可是化妝也沒有這樣化妝的,怎麼像是被鍋灰塗了一層?我去救火,化工廠失火了。

    你到底是去演出還是去救火了?母親狐疑地詰問兒子,她懷疑他在撒謊。碰到一起了,戲剛開始化工廠就失火啦。少年突然悲愴地喊叫起來,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不可名狀的淚光,你怎麼這樣蠢?告訴過你了,我沒演成李玉和,去救火又找不到水,找到水又找不到水桶和臉盆。我今天什麼也沒幹成,那個化工廠偏偏今天失火了。一九七一年的夏季,香椿樹街以北三公里的郊區稻田一片嫩黃之色,少年脖子上掛滿了裝蟋蟀的小竹管走在郊區的稻田裡。他聽見胸前的竹管相互撞擊著,撞擊聲空洞而美妙。另一種聲音來自原野上的風,風吹響了柔弱的稻穗,風把稻子灌漿的聲音也放大了。少年彎下腰把耳朵貼著一株稻子聽,他對自己說,灌漿,它們在灌漿。

    這個夏季少年的褲管被母親接了一截布,白球鞋則被兩顆腳趾頂出兩個洞,少年突然長高了,他也像一株正在灌漿的稻穗,但他無法分辨自己生長的聲音。

    穿過稻田少年看見了竹板莊的墓地,墓地上的石碑,墳包,青糙和柏樹、烏桕樹都沐浴在夏日的陽光下,顯得靜穆而秀美,少年想這裡果然是捉蟋蟀的好地方,怪不得街上鬥蟋蟀的好手都偷偷地跑到這裡來。少年跑進了墓地,他知道腳下的泥土深處埋著死人們的屍骨,那沒有什麼可怕的,活人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留下的白骨了。

    至少有一百隻蟋蟀的鳴聲灌進了少年的耳朵,少年手持三葉糙搜尋著蟋蟀王的叫聲,他捕捉著那種被稱為黑頭的蟋蟀的鳴叫,它應該是低沉的略帶沙啞的。少年在幾塊墓碑間轉悠了一圈,他覺得他已經發現了一隻黑頭的藏身之處,它就在一塊墓碑下面,沒有碎石磚塊,那麼它肯定藏在糙叢下的泥fèng里。少年在墳包上發現了一條fèng,他用三葉糙伸進去試探了一下,果然有一隻黑色的蟋蟀凌空跳起,僅僅憑它的顏色和跳躍的姿態,少年斷定那就是兇猛的戰無不勝的黑頭。他看見它在墳包上跳,他不能讓它跳進茂密的糙叢里去,於是少年幾乎是撲在墳包上逮住了那隻蟋蟀。

    墓碑差點絆倒了少年,當他把蟋蟀放進竹管用糙葉小心地堵上管口時,抬眼之間看見了碑上的一排銘字:小女青青之墓。青青,這個名字少年耳熟能詳,青青,墳下埋著的死者名叫青青?少年當時並沒有把它與紙紮老人的故事聯結起來,他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親切,就像他認識的香椿樹街女孩的名字一樣。少年微笑著朝墓碑上吹了一口氣,然後他用三葉糙在那兩個字槽上輕輕地劃了一遍。蟋蟀們在行軍床上依然鳴唱,少年在行軍床上酣然入夢,借著北窗的月光可以看見牆上掛著的一隻信號燈,那是廢棄無用的,但卻是一盞真的信號燈,是少年的父親從鐵路局的倉庫里翻找出來的。當化工廠的那場演出最後變成泡影后,只有這盞信號燈上還散發著《紅燈記》和李玉和的榮譽的氣息。入夏以來,少年已經忘了《紅燈記》的事,每天白天他為蟋蟀、鏈條槍、滑輪車忙碌著,夜裡則重複著睡眠,即使是在睡夢中,少年的面容仍然是香椿樹街最英俊最可愛的,即使是他的夢囈,聽來也是清新而獨特的。

    紙馬。青青。三十年前的香椿樹街空寂而灰暗,街景是模糊的閃爍不定的,少年看見一個穿著肥大的花旗袍的女孩,她手裡捧著一隻紅色的紙箱子,風拂動了女孩的齊耳短髮和旗袍的下擺,也拂動了紙箱子上的白色緞帶。少年看見女孩捧著紅紙箱朝他走過來,她的面容蒼白失血,眉眼似曾相識,她確實是在朝他走近,而不是像紙紮老人說的那樣朝吊橋走去。少年在夢中驚恐地掙紮起來,別過來,錯了,你該往吊橋上走,少年尖聲叫喊著從行軍床上坐起來,黑暗的室內漾著一片月光,床下的蟋蟀罐里傳出一聲兩聲的歌唱,懷抱紙紮的女孩不見了。但少年依稀看見一團奔騰的白影,在北窗上或者在牆上和地上,它酷似一匹白色的紙馬,當他打開電燈時,紙馬就無聲地消遁了。少年的母親說紙紮老人大概活不過這個夏天了,這麼熱的天氣他每天緊團門窗在家裡燒紙,許多老人臨死前都喜歡這麼做。少年說,那是迷信。母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說,紙紮老人怪可憐的,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哪天死了不知道誰把他送去火葬。少年沒說話,他用錘子用力敲打著滑輪車上的滾軸,突然想起什麼,問他母親:紙紮,紙紮用來做什麼?母親說,那是送給死人的東西,扎得再漂亮也要燒掉,燒成了灰就被死人帶去了。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錘子,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匹高大美麗的紙馬被火苗吞噬的情景,心痛的感覺使少年的濃眉皺緊了,他幾乎是憤怒地朝母親嚷著:燒掉?為什麼要燒掉?那是迷信,迷信,那都是迷信。香椿樹街很短很乏味,假如只是在街上走來走去,誰也無法消磨富裕的夏日時光。午後的太陽在少年的頭頂上烤著,少年突然覺得日子過得無聊之極,他聽見醬園的樓上開著收音機,收音機里放著李玉和痛斥鳩山的高亢而雄壯的唱腔。李玉和不錯,但是李玉和已經與少年失之交臂了,時隔數月,少年回味起這件事情仍然感到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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