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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令瑤的肩膀莫名地顫了一下,她轉過臉有點吃驚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張白皙而英俊的臉上漾溢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臨下地憐憫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瑤這樣想著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著獵手的捕殺。他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瑤想,假如他也來傷害我,我必須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瑤想像的那種人,方先生緊接著說了一番難辨真假的話。我妹妹脾氣刁蠻,模樣長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別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別人,自己把自己耽擱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門第高貴,人也雅致脫俗,為什麼至今還把自己關在父母身邊呢?

    不談這個了。令瑤打斷了對方的令人尷尬的話題,她站起來整了整半干半濕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來,麻煩你給我撥個電話。

    方先主有點失望地把令瑤送到門口,也許他懷有某種真正的企圖,這個美勇子的饒舌使令瑤猶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狹窄過道里,方先生搶先一步堵著令瑤說了最後一句話,想去青島海濱游泳嗎?

    不去,我哪兒也不想去。

    為什麼?我們結伴去,再說你的形體很苗條,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瑤的目光黯淡,穿過方先生的肩頭朝外面看,她不想說話,喉嚨里卻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聲冷笑。某種悲壯的激情從天而降,它使令瑤先後緩緩舉起她的左右雙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瑤面無表情,舉臂的動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說,方先生你喜歡這種氣味嗎?

    方先生瞠目結舌地目送令瑤疾步離去,他確實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這種難言的暗病,同時他也覺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瑤做出如此舉動有點不可思議。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庭院裡盛開的花朵把濃厚的香氣灌進每一個窗口,新置的噴水器已經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裡剩下的三個女人都不肯閉眼睡覺。樓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樓上的令瑤抱著繡枕無休止地啜泣,女傭阿春就只好樓上樓下地跑個不停。

    女傭阿春給令瑤端來了洗臉水,正要離開的時候被令瑤叫住了,令瑤向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卻又是她期待已久的問題。

    狐臭有辦法根治嗎?

    有。怎麼沒有?女傭阿春在確定她沒有聽錯後響亮地回答,然後她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瑤、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怕你見怪,不敢先開口說,我老家清水鎮上有個老郎中,祖傳秘方,專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帶我去,令瑤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裡,她說,明天你就帶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瑤的臉部表情,但她清晰地聽見了令瑤沙啞而果決的聲音,她相信這是令瑤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選擇。

    孔太太沒有阻攔令瑤去清水鎮的計劃,但令瑤猜得到母親心裡那些譫妄而陰鬱的念頭,她和女傭阿春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孔太燙躺在一張藤椅上一動不動,令瑤在門廊那裡回頭一望,恰恰看見母親眼裡那種絕望的光。令瑤感到一絲輕鬆,而且在這個瞬間她敏感地意識到春天的家事將在她離去後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陽光里孔太燙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見孔先生的臉像一片鋸齒形葉子掛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長肥長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墜落。她迷迷朦朦地聞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氣息,微微發甜,它在空氣中飄蕩著,使滿園花糙噼噼啪啪地瘋長。孔太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個身,面對著一絲她最心愛的香水月季,她看見一朵碩大的花苞突然開放,血紅血紅的花瓣,它形狀酷似人臉,酷似孔先生的臉,她看見孔先生的臉淌下無數血紅血紅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精,就像一具無頭的屍首,孔太燙突然狂叫了一聲,她終於被嚇醒了,嚇醒孔太燙的也許是她的臆想,也許只是她的夢而已。

    孔太燙踉蹌著走到門外,郵差正好來送令豐的信,孔太燙就一把抓住郵差的手說,我不要信,我要人,幫我去叫警察局長來,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讓誰害死了。

    人們無從判斷孔先生之死與孔家家事的因果關係。兇手是來自城北貧民區的三個少年,他們不認識孔先生。據三個少年後來招認,他們沒有想要殺死那個男人,是那個男人手腕上的一塊金表迷惑了他們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閃出一圈若隱若現的光澤。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與三個少年逆向而行。他們深夜結伴來梅林路一帶遊逛,原來的目的不過是想偷取幾件晾曬在外面的衣物,為此他們攜帶了一條帶鐵鉤的繩子,但孔先生孤獨而富有的身影使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決定襲擊這個夜行者,搶下他腕上那塊金表。那個人好像很笨,三個少年對警方說,那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們用繩子套住他的脖頸,他不知道怎麼掙脫,勒了幾下他就吐舌頭了。三個少年輕易地結束了一個紳上的生命,當時梅林路上夜深人靜,三個少年從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後有點害怕,他們決定就近把死者埋起來,於是他們拖著死者在梅林路上尋找空地,最初他們曾想把死者塞進地蓋下的下水道里,但孔先生胖了一點,塞不進去,三個少年就商量著把死屍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園裡,他們恰巧發現一戶人家的大門是虛掩的,悄悄地潛進去,恰巧又發現一個藏匿死屍最適宜的大花壘。那夜孔家人居然沒有察覺花園裡的動靜,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壘里埋了這麼多天,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譚似的令人難以置信,一切都帶上天工神柑的痕跡。

    至於孔先生深夜躑躅街頭的原因人們並不關心,梅林路一帶的居民只是對孔太燙那天的表現頗有微詞,當花壘里的上層被人嘩啦啦掘開時,孔太燙說了聲怪不得那麼臭,然後她就昏倒在挖屍人的懷裡,過了好久她醒過來,眼睛卻望著門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圍觀者又聽見孔太燙說,怪不得爬山虎長得這麼好,這以後孔太燙才發出新寡婦女常見的那種驚天動地的慟哭,最後她邊哭邊說,阿春是聾子嗎?把死人埋到家裡來她都聽不見,讓她守著門戶,她怎麼會聽不見?

    四月里孔太燙曾經預約她熟識的花匠,讓他來除去爬山虎移種另一種藤蔓植物蔦蘿,年輕的花匠不知為何姍姍來遲,花匠到來之時孔太燙已經在為孔先生守喪了。

    別去動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遺物。孔太燙悲戚地指了指她頭上的白絨花,又指了指覆蓋了整個門廊的爬山虎藤。她對花匠說,就讓它在那兒長著吧。蔦蘿栽到後面去。

    種了一盆仙人掌

    這家人住在一條缺乏綠化的街道左側,街道左側和右側在我轉身之際會發生混淆,所以你須去分辨孫某一家的準確方位,你想分辨也不一定就能分辨清楚,要知道我們所處的城市北區以統一規劃和規劃統一而著稱,每戶人家的窗戶和陽台甚至窗簾的色彩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所以我提醒你不要用手指著別人家的窗口談論這個孫某以及他的家庭。

    孫某家的窗台上養著一盆仙人掌,那種熱帶植物不管被移植到什麼地方,一般都能存活下來,但你別指望它像植物園裡的仙人掌那樣長得怒氣沖沖或者喜氣洋洋的。在消極的主人手裡仙人掌僅僅是活著而已,它的肉刺均勻地附在綠色掌精上,但當你去捻動那些細小的肉刺時,它們很可能會馴服地粘在你的手心裡。

    那天孫某的手心就粘了幾顆仙人掌的肉刺。孫某站在窗前,把手放在窗框上蹭了幾下,他覺得右手手心處很癢,於是更加用力地又蹭了幾下,沒想到刺癢的感覺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厲害了。孫某就關上了窗,靠在窗邊用左手抓撓右手。他看見妻子和女兒在家裡慌亂地竄來竄去,妻子在找她的鑰匙,女兒卻在找一隻紅色的發卡,很明顯她們把尋找東西的希望都寄托在孫某身上。

    小孫,你把我的鑰匙放哪兒了?

    老孫,看見我的發卡了嗎?紅色的那隻,你看見了嗎?

    她們都是在叫孫某,妻子叫他小孫,女兒叫他老孫。她們找不到東西時便會這樣亂喊亂叫的。孫某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不會去幫她們找,他給她們時間冷靜地想一想,要找的東西其實就在眼前,這是孫某的經驗,孫某從來都是憑藉他的經驗處理家庭里大大小小的問題的。

    妻子果然先找到了鑰匙,她找到了鑰匙才真正把目光投射到孫某身上,她說話的聲音總是顯得焦急而匆忙:你怎麼還不換鞋?你站在那兒磨磨蹭蹭地幹什麼?

    我的手癢,孫某仍然抓撓著手。

    手怎麼癢起來了?你在那兒幹什麼?

    那盆仙人掌好像快死了。孫某望著窗外說。

    你從來不管它,怎麼會不死?妻子的語速越來越快,她提包里鑰匙相撞的聲音也越來越快,別去管什麼仙人掌了,我來不及了,妻子說,你做晚飯,菜都洗好了在盆里泡著,多泡一會兒,現在蔬菜都打農藥的。

    多泡一會兒。孫某注視著那盆仙人掌說,咦,真奇怪,好好的一盆仙人掌,怎麼突然就不行了呢?

    妻子已經走到門外,她在門外重重地敲了敲門,小孫,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快換鞋,你還不快換鞋?

    我就換鞋。孫某大聲回答著,心裡卻突然浮起一絲疑雲,為什麼換鞋?換鞋幹什麼?孫某依稀記得妻子讓他換鞋是為了某一件事,但現在他無論如何想不起那件事了。

    孫某推開女兒房間的門,女兒正對著鏡子朝臉上抹著什麼東西,孫某推門探頭的動作儘管很和緩,女兒還是受了驚嚇,她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幹什麼,女兒大叫道,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她讓我換鞋幹什麼?孫某說,你不知道嗎?

    換什麼鞋?我都17歲了。女兒衝過來關上門,把孫某關在門外。她在門內繼續宣洩著她的憤怒,告訴你我已經17歲了,進我房間一定要先敲門。

    孫某有點慍怒,他不知道女兒剛才在臉上抹什麼東西,其實不管抹什麼他都不會反對,何必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呢?17歲?17歲又怎麼樣?孫某覺得女兒莫名其妙。他走到廚房裡,擰開水龍頭讓水沖洗右手手心,那種刺癢的感覺暫時消失了,孫某的心情也只是暫時輕鬆了一會兒,他很快想起了那個煩人的問題,換鞋幹什麼?她讓我換鞋出門買東西嗎?孫某的手在桌上的玻璃瓶里逐個摸了一遍,他發現醬油瓶是空的,會不會讓我去買醬油呢?孫某這樣想著就把那隻空醬油瓶拎在手上了,他走到門邊,用腳趾把自己的皮鞋從鞋堆里勾出來,然後他的雙腳非常輕鬆地塞進了那雙舊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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