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與女演員白翎兩情繾綣後的那些清晨,令豐獨自來到公寓的涼台,從此處透過幾棵懸鈴木濃密的樹蔭,同樣可以窺視孔家庭院裡的動靜,只是現在的窺視已經變化了角度和對象,令豐覺得這種變化奇特而不可思議。
為了以防萬一,今豐嚮導演借了副墨鏡,他總是戴著墨鏡在涼台上窺望自己的家,呈現在墨鏡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豐看見女傭阿春在水井邊洗洗毛線,看見姐姐令瑤坐在西窗邊讀書,看見母親穿著睡衣提著花灑給她心愛的月季澆水施肥,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動盪的陰雲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豐想起父親暖昧的失蹤,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親欺騙了母親,終於嘗試了嶄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藝生活,令豐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在銀幕和舞台中。一切都顯得離奇而今人發笑。
女傭阿春後來津津樂道於她首先識破令豐的大騙局。有一天為了置辦孔太太喜歡的什錦甜羹的原料,女傭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貨店鋪,當她買完貨經過旁邊的一家劇院時,恰巧看見令豐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黃包車裡鑽出夾。女傭阿春懷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豐喊了一聲少爺,令豐下意識地回過頭,雖然他很快就挽著那女人人閃進劇院裡去。女傭阿春還是可以斷定那就是令豐,令豐沒去廬山或者從廬山回來卻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先把這事告訴了令瑤,令瑤不相信,而且她懷疑素來迷信的阿春又在裝神弄鬼,女傭阿春就去稟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應正是她所希望的。看來令豐真的把我騙了,孔太太用一種絕望而慣諾的目光望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報紙,報紙上的一則花邊新聞登載了越劇名旦王蝶珠昨日暈倒於戲台的消息,它也證明了令豐說話中的漏洞,現在孔太太確信她被親生兒子騙了一場。
孔太太立刻帶著女傭阿春出門。主僕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劇院,闖進去看見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罵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戲。孔太太不屑於與這幫混江湖的演員交談,她冷靜地環顧著劇院裡的每一個人,不見令豐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員白翔的臉上,出於女人或者母親的敏感,她從那個女演員的身上嗅出了兒子殘留的氣息。經過一番矜持而充滿敵意的目光交戰,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員身邊。她說,請你轉告孔令豐,我已經跟他斷絕母子關係,他永遠別再踏進我的家門。
孔太太帶著女傭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劇院,聽見裡面傳出一陣粗俗的起鬨的聲音,孔太太的眼裡已經貯滿了憤怒和屈辱的淚水。在那家素負盛名的劇院門口,孔太太看見了《棠棣之花》的新海報,她看見了兒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氣洋洋地占據著海報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風中楊柳一樣左右搖擺起來,女傭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聽見女主人的鼻孔里發出持續的含義不明的冷笑,過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復了矜持的雍容華貴的儀態,她甩開女傭阿春的手。從手袋裡取出藿香正氣丸吞下,然後她咽了口唾沫說,你看我嫁的是什麼男人,養了個什麼兒子,他們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傭阿春就陪著笑臉安慰她道,不會都走光的,太太別傷心了,令瑤小姐不還在家陪你嗎?孔太太逕自朝黃色車走去,邊走邊說,什麼狗屁聖賢后代,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小狗小貓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終以絲帕掩面,情緒很不穩定,時而低聲啜泣,時而怨訴她的不幸,時而咒罵令豐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時候孔太太終於感到疲倦,抬起紅腫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現出一種灰濛濛的水意,雨積雲在西方隱隱遊動,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裡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們正需要一場平緩的雨水,孔太太想這個春天對於她的花糙倒是一個美好的季節。
令豐躲在戲台的帷幕後面親耳聽見了母親最後的通牒,說這番話未免太絕情了,令豐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來台?但是令豐深諳母親的稟性為人,他知道她說得出也做得出,為此令豐只好取消了原來的計劃,本來他是想回家與母親繼續周旋的,因為他已經向劇社的人誇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筆錢來,以解決新潮劇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費。
現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豐從帷幕後面出來時臉色蒼白如紙。善解人意的演員們圍住令豐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導演表示他還可以從別的途徑弄到那筆旅費。令豐覺得他們的安慰其實是多餘的,他並非為母親的殘酷通牒而難過,他耿耿於懷的是她當著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掃地,從這一點來說,令豐認為母親的罪過已遠遠大於他玩弄的計謀,他決不原諒這個討厭而可惡的女人。
整個下午令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導演很焦急,他認為這會影響令豐當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員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員白翎陪著令豐,於是偌大的劇場裡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後來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說著劇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聽說你父親失蹤了?是跟哪個女演員私奔了?女主角突然問。
失蹤?焦躁不安的令豐恍若夢醒,對,我父親失蹤了。
現在怎麼辦呢?女主角又問。
怎麼辦?我跟你們去外埠演出。令豐答非所問。
我是說你父親,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過了,沒找到,反正我是沒本事找他了。令豐像好萊塢演員一樣聳了聳肩,然後他說,我家裡還有個姐姐,我走了她就脫不了於系了,我母親會逼著她去找父親的。
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換了男主角以後再次上演,觀者反應平平,人們對孔令豐飾演的男主角不盡滿意,認為他在舞台上拘謹而僵硬,尤其是國語對白在他嘴裡竟然充滿了本地紈絝子弟鬥嘴調笑的風味,使人覺得整場戲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後來又換人選,令豐成為坐在後台提詞的b角,這當然是令豐隨新潮劇社去外埠巡迴以後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終於把樓上的令瑤卷人其中,當孔太太陰沉著臉向她宣布令豐的忤逆和對他的懲罰時,令瑤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打開的張恨水的新版小說像兩扇門一樣自動合攏了。現在令瑤意識到一塊沉重的石頭已經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親最疼愛你,他失蹤這麼多日子,你就一點不著急嗎?孔太太果然後鋒一轉,眼睛帶著某種威懾逼視著令瑤,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說的,令瑤轉過臉看著窗子。
不管他跟誰在一起,你們做子女的就這樣撒手不管?令豐這個逆子不提也罷,你整天也不聞不問的讓我寒心,孔太太說著火氣又上升,聲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厲起來,萬一他死在外面了呢?萬一他死了呢?
令瑤的嘴唇動了動,她想說那是你害了他,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令瑤知道要是比誰刻毒她絕不是母親的對手。於是令瑤以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面對母親的詰難,要讓我千什麼?你儘管吩咐,你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孔太太也終於平靜下來,她走過去挽住了令瑤的手,這分久違的親昵使令瑤很不習慣,但她還是順從地跟著母親進了她的臥室。
母女倆謀劃著名尋找孔先生的新步驟,令瑤靜靜地聽母親列舉那些與父親有染的女人,她們決定由令瑤明察暗訪,從那些女人身上尋找一些有效的線索。令瑤從心裡反感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但她深知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在傾聽孔太太的安排時,令瑤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向牆上的父親的像片,父親的臉被照相館的畫師塗得粉紅嬌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鮮紅欲滴,唯有那雙未被塗畫的眼睛真切可信,它們看上去溫和而浪漫。多日以來令瑤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形象對於她已經遙遠而模糊了,她竭力回憶父親在家時的言行舉止和音容笑貌,腦子裡竟然一片空白,令瑤有點惶惑。與此同時,她對目前事態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緒既指向父親也指向母親,事情是你們鬧出來的,令瑤想,是你們鬧出來的事情,現在卻要讓我為你們四處奔忙。
令瑤這一年二十五歲了,這種年齡仍然待字閨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帶也不多見,這種女孩往往被人評頭論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啟齒的毛病,而令瑤其實是一個容貌清秀舉止高雅的名門閨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於腋下的腺體,在衣著單薄的季節它會散發出一絲狐臭,正是這個缺陷使令瑤枯度少女時光,白白錯過了許多談論婚嫁的好機會,令瑤的脾性慢慢變得沉悶和乖張,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對她懷有一種憐香惜玉的感情,女傭阿春雖然也常常受到令瑤的呵斥,但她從不生令瑤的氣。這家人數令瑤的心腸最好。女傭阿春對鄰居們說,她脾氣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擱出來的毛病。
第二天令瑤挾帶著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出門,開始了尋找父親下落的第一步計劃。令瑤典雅而華麗的衣著和憂鬱的夢遊般的神情使路人側目,在春天主動活泛的大街上,這個蹈蹈獨行的女孩顯得與眾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線,令瑤先找到了越劇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小樓,令瑤敲門的時候聞到一股嗆鼻的石灰和油漆氣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來開門,令瑤看見的是一張貼滿了薄荷葉的蒼白失血的臉,她想起小報上刊登的王蝶珠暈倒戲台上的消息,相信這位越劇名旦確實病得不輕。令瑤剛想自報家門,王蝶珠先叫起來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時見過你,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玉蝶珠很客氣地把令瑤拉迸屋裡,兩人坐在沙發上四手相執著說話,簡短的寒暄過後王蝶珠開始向令瑤訴說她的病症和暈倒在戲台上的前因後果,王蝶珠一口紹興官話滔滔不絕,令瑤卻如坐針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間,掛衣鉤、摟梯及其他房間的門,希望能發現某些父親留下的痕跡。
你怎麼啦?王蝶珠似乎察覺到什麼,她猛地鬆開令瑤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麼?
令瑤窘迫地漲紅了臉,幾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親教授的套路去套對方的口風,但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是把王蝶珠當白痴了,於是令瑤情急中就問了一句:你怎麼不養貓?
王蝶珠的臉色已經難看了,她揪下額上的一片薄荷葉放在手裡捻著,突然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找什麼了,她斜跟著令瑤說:怎麼,你父親失蹤了就跑我這兒來找,難道我這兒是警察局嗎?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囁嚅道,我只是想各處打聽一下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