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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令豐仍然站在涼台上一動不動,他的表情漠然,令豐看了看庭院裡的母親,又看了看被關在門外的父親,他說,你們鬧吧,我不管你們的事。令豐最後看見父親的手絕望地滯留在他的嘴邊,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灰暗了。
誰也說不清孔先生後來是否回來過,女傭阿春半夜裡偷偷地起來卸下了門鎖,讓門虛掩著,她希望孔先生從虛掩之門中回家,而且她相信這是做僕人的最討好主人的舉動,給孔家夫婦一人一個台階下。阿春沒想到自己白費苦心,那天夜裡孔先生並沒有回家。
他是活該。孔太太蹲在花圃里給一叢黃月季剪枝,她的臉上是一種得勝後的表情。孔太太雙手緊握長把花剪,毫不猶豫地剪掉幾根月季的橫枝,邊剪邊說,今天我還要把他關在門外,不信我就弄不過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沒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連續幾夜沒敢合眼,她時刻注意門廊那兒的動靜,但是孔先生並沒有回來敲門。
孔太太在家裡終於坐不住了,她叫了輛人力車趕到孔家開設的牙科診所去,診所里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治療,獨獨不見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現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鑷子在一個男人的嘴裡認真地鼓搗著,孔太太對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說話,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鑷子往男人嘴裡一撬,插在那裡,自己就跑過來跟孔太太說話。
病好了?方小姐親熱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觀察著孔太太的眼色說,孔先生到底醫術高明,這麼幾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麼病?孔太太覺得莫名其妙,她詫異地反問一句,我好好的生什麼病了?
我是聽孔先生說的,他說你病了,病得不輕,他說他要給你治療,這一陣他不來診所了。
孔太太杏目圓睜,盯著方小姐的塗過口紅的兩片嘴唇,半天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她恢復了常態,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問方小姐,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不好說。方小姐忸怩著觀察孔太太的臉部表情和衣著,她說,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種病的人。
什麼像不像的?你告訴我,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精神病。方小姐終於吐出這三個字,又匆忙補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開玩笑的。
精神病?開玩笑的?孔太太重複著方小姐的話,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臉突然有點扭曲,孔太太輕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轉過身去想著什麼,她看見旁邊的工作檯上堆滿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屬器械,其中混雜了一隻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隻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手裡的小羊皮坤包也就舉起來,它準確地掃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檯上的其它瓶罐雜物也順勢乒桌球乓地滾落下來。
孔太太衝出牙科診所時臉色蒼白如紙,在人力車上她發現一顆沾血的黃牙恰喬嵌在她的坤包的夾層口上,孔太太差點失聲大叫,她把那顆討厭的黃牙裹進手帕里一齊扔掉,心裡厭惡透頂,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沾濕了雙頰。
孔先生失蹤了。
令豐看見他母親和姑媽在前廳里說話,她們好像正在談論這件事,兩個女人都陰沉著臉,令豐不想參與她們的談話,。他想繞過她們悄悄地上樓,但姑媽在後面叫住了他。
令豐,你怎麼不想法找找你父親?
上哪兒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令豐低著頭說,令豐的手仍然拉著樓梯的扶欄。
你那天怎麼不給你父親開門?姑媽用一種叱責的語氣對令豐說,你父親那麼喜歡你,可他喊你開門你卻不理他。
她不讓我們開門。令豐朝他母親呶呶嘴唇,他說,我不管他們的事,我從來不管他們的事。
什麼開門不開門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牆也爬回來了。孔太太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瞼這幾天始終是紅腫的,孔太太嘆了口氣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裡了,院子裡那些花糙從不過問,他還到處說我得了精神病,我看這樣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氣出精神病來。
令豐這時候忍不住噗味笑出聲來,很快又意識到笑得不合時宜,於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發現姑媽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麼辦呢?夫妻慪氣是小事,最要緊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蹤這麼多天,你們居然還都坐在家裡。姑媽不滿地巡視著前廳里每一個人的臉,然後她說,沒辦法就去報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聲打斷說,報什麼警?你不怕丟孔家的臉我還怕呢。什麼失蹤不失蹤的,他肯定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
令豐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樓梯,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親後面的人力車,那個戴白色大圓帽的陌生女人。令豐覺得他母親有時候很愚蠢有時候卻是很聰明的。
南方的四月濕潤多雨,庭院裡所有的花卉糙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長,薔薇科的花朵半合水意竟相開放,觀葉的植物在屋檐牆角勾勒濃濃的綠影碧線,這是園藝愛好者愉悅而忙碌的季節,對於梅林路的孔家這年四月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籠罩著災難性的陰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雜糙間徘徊著唉聲嘆氣,她養的小波斯貓不諳世事,有一天在蘭花盆裡隨意便溺,孔太太差點用剪刀剪掉它的尾巴。
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將盡,失蹤的孔先生依然沓無音訊。
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開始漫無目的地蔓延,侵襲家裡的每一個人。孔太太懷疑女傭阿春那兩天是不是睡死了,或者故意不起來給夜歸的孔先生開門。阿春矢口否認,而且回話中不免帶有陰陽怪氣的成分,孔太太一下就被激怒了,她端起桌上剛熬好的參湯,連湯帶鍋全都潑到了阿春身上。
女傭阿春紅著眼圈跑到令瑤的房間裡訴苦,令瑤還在看張恨水的小說,目光飄飄忽忽地時而對阿春望一望,時而又落在書頁上,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女傭阿春訴了半天苦,令瑤突然問,你在說什麼?最後令瑤總算弄清了阿春的委屈,她就對阿春說,別去理她,讓她去發瘋好了,她這是自作自受。
其實令瑤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親的責難。下午令瑤洗過澡把換下的衣服塞給女傭阿春,孔太太在旁邊厲聲喊起來,阿春,不准洗她的衣服,讓她自己動手洗。令瑤覺得她母親的火氣莫名其妙,低聲嘀咕了一句,神經病。令瑤賭氣自己端著盆往井邊走,聽見她母親不依不饒他說,都是沒良心的貨色,從小把他們當奇花異糙地養大,寵慣了他們,現在就這樣對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瑤站在門邊笑了一聲,回過頭問,你天天罵這個罵那個的,到底要讓我們怎麼樣呢?
你知道該怎麼樣。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聲說,那天你為什麼不給你父親開門?你知道你要是硬去開門我不會攔你,你為什麼就不去給他開門?
莫名其妙,是你不讓我們去開門,怪得了別人嗎?令瑤說完就端著盆走出了前廳,女傭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總是像影子似的跟著她,這種親昵的關係曾經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譏嘲,但她們只把它當成耳邊風。
剩下孔太太一個人枯坐在前廳,濁重地喘著氣。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室內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孔太太的臉看上去也是一團灰白,只有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放射著焦灼而悲憤的光。孔太太已經一天未進食物了,現在她覺得有點餓,她站起來到廚房裡端了一碗藕粉圓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讓誰看見她又進食的事實。廚房的窗子就對著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現在在暗處注意著在井邊洗衣的令瑤和女傭阿春,令瑤和阿春的親密關係讓孔太太感到不舒服,雖然這種狀態由來已久,但孔太太總是難以接受,她覺得令瑤對阿春居然比對她要親密得多。
孔太太看見她們蹲在井台上洗衣服,竊竊低語著什麼。她猜她們是在議論自己,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著窗玻璃聽,果然就聽見了一句,好像是令瑤說的,神經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剛剛培養的食慾立刻就消失了,胃裡湧上一股氣,它翻滾著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撐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點,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淌下來,孔太太就捂著胸踉蹌著跑到了前廳,匆匆找了點清涼油塗在額角上,她真的擔心自己一口氣回不上來,發生什麼意外。
孔太太捂著胸坐在前廳里,等兒子令豐回家,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令豐卻沒有回家,孔太太有點坐立不安。令瑤和阿春洗完衣服回來隨手拉了電燈,發現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紅木椅上扭動著身子。女傭阿春倒了杯水遞過來,試試探探地問,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從來就沒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厭惡地推開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著門廊那兒,令豐怎麼還沒有回家?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回家?
令豐大概是去打聽先生的消息了。女傭阿春說。
他要是有這份心就好了,只怕又是在電影院裡泡著。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聲,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好壞也算個聖賢后裔,父子倆身上哪裡有什麼書卷正氣,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別人背地裡不知道怎麼說我們也家呢。
正說著令豐從外面回來了,腋下夾了一卷厚厚的紙。令豐一邊換鞋一邊朝前廳里的三個女人笑著,看上去令豐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裡夾的什麼?孔太太朝令豐瞟了一眼。
沒什麼,是幾張電影海報,你們不感興趣的。
現在這種時候,你就有這份閒心去看電影?孔太太說,你也是個大男人了,家裡遇上這麼大的事,你卻袖手旁觀,你就不能想法打聽一下你父親的下落?
我怎麼袖手旁觀了?上午我去過報社了,有一個朋友在報社供職,我讓他幫忙登一個尋人啟事。
誰讓你登尋人啟事了?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這種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張揚,別人看到了報紙一猜就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孔太太皺緊了眉頭,揮手示意女傭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廳,孔太太換了一種哀婉的眼神對兒子看著,淚水一點檔地流了出來,很長時間也不說話。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呢?令豐感到有點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觸母親的目光,扭過臉望著四面的牆壁,令豐想著剛剛帶回家的電影海報,它門是貼在前廳牆上還是貼到他樓上的臥室里?
在一陣沉默過後孔太太終於想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計策。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孔太太突然說,你明天就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弄清楚你父親到底跟哪一個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私人偵探?令豐嘻地笑起來,他說,你不是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