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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沉糙。周末了,我們去打網球。」
「糙坪呢,糙坪在哪裡?」
「就在你家院子裡打。」
「沒有球,球掉下去不見了。」
「我帶著一隻球。」「我已經忘了怎麼打網球。」
「沉糙,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嗎?」
「不知道,楓楊樹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財產嗎?」
「不知道。」「別裝傻,你拿著你家的白金鑰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東西,我沒打開過。」「沉糙,你明白我們來幹什麼嗎?」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土改了,要把你們家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我無所謂,我爹他不會同意的。」
廬方看見沉糙從大缸里站起來,他的目光渙散游移不定。沉糙仰面看著房頂上的一架紡車,半晌打出一個噴嚏。廬方突然聽見沉糙輕聲喊了他的名字,「廬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糙冰涼的汗津津的手掌。廬方回憶他們手臂相纏時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倉房的蛛網幽影中他們同時看見一塊淺綠色的大糙坪,陽光在某個傍晚撒下無數金色斑點,他們揮拍擊球,那隻球在糙坪上滾動著。廬方說,「沉糙,打球去。」沉糙渾身一顫,他的眼睛閃亮了一瞬復又黯淡。沉糙抬起手臂擦著眼睛,他的身上散發出罌粟枯乾後的氣味。「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沉糙嘆了口氣。廬方很快甩開了沉糙軟綿綿的手臂,他也說,「掉下去不見了,不見了我也沒辦法。」我聽見嘹亮的嗩吶聲在黎明的鄉村吹響,那是1949年末風暴來臨的日子。嗩吶聲召喚著楓楊樹的土地和人,召喚所有幽閉的心靈在風中敞開。
風暴來臨,所有的人將被卷離古老的居所,集結在新的歷史高地上。「跟我來,鄉親們!跟我來吧,鬥倒財主劉老俠!」我看見長工陳茂在楓楊樹鄉村奔走呼號。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古老的銅嗩吶(後來嗩吶在楓楊樹成了革命的象徵,農會的男人腰間都掛上了嗩吶)。廬方回憶說陳茂是他開展農村工作以後遇見的最為自覺的農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識尤其強烈就像乾柴烈火,你一點他就整個燃燒了。那是個難得的農村幹部,可惜後來犯了錯誤。廬方說南方的農民們的生存狀態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並不構成翻身意識,你剝奪他的勞動力他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物化的惰性。在楓楊樹佃戶和長工們都把自己看成一種農具,而農具的主人是劉老俠。當廬方的工作隊訪貧問苦的時候從他們嘴裡聽到的是劉老俠創業的豐功偉績。他們說,「楓楊樹千年出了個劉老俠,他的手指fèng里能斂進金元寶。」廬方說只有一種農民才能革地主老財的命,他自己一無所有,他的勞動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剝奪,臂如長工陳茂,他是以一個完整的革命者出現的,你必須信任他。那一年陳茂自然地成為楓楊樹的農會主任。陳茂從工作隊領到一桿三八式步槍。陳茂腰掛嗩吶肩佩步槍風風火火來往于楓楊樹鄉村,一時成為真正的風雲人物。鄉村的孩子看見陳茂就躲在糙垛後唱起另一首民謠:
陳二毛,變了樣一把嗩吶一桿槍走到東啊奔到西地主老財遭大殃
陳茂走到劉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著腰間的嗩吶吹了悠悠一聲。他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道理。也許是提醒地主一家:我來了是我來了。他踢開門喊我來了,院子裡一片死寂,幾隻雞在地上的青苔間找穀子吃,廂房的門都關著,陳茂抓起嗩吶又吹了一聲,他踢飛一隻雞又大喊一聲,「人都死光了嗎?」東廂房的窗打開了。陳茂看見劉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現在窗口,她的眼圈發黑,臉卻蒼白如紙,又一隻貓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陳茂看見劉素子的淡綠色瞳仁里映著他的長槍,凝眸不動。她又被槍嚇壞了。陳茂朝她眨眨眼睛,他總是從那張冰清玉潔的臉上發現受驚的神色。「別怕。」陳茂的手摳著槍帶走過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龍,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劉素子默然,那隻貓叫了一聲。陳茂歪著身子倚在窗前,端詳著那個閉門不出的女人,他看見她雪白的長頸露在旗袍領子外面,一個梅花形的貓爪印清晰可見。那隻貓又叫了一聲。劉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關窗,陳茂的臉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滾,別這樣看我。」
陳茂一手捂臉一手把窗往裡推,他說:
「別關窗,我不是來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對我說,你是讓姜龍給弄傻了。」「你來幹什麼?翠花花不在家,天還沒黑,你來幹什麼?」「我不找那騷貨。我找你爹你弟弟幹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願看見公狗,噁心。」「你會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訴我他們上哪兒了?」「山上大廟,燒香。」「燒香?」陳茂笑起來,他用槍托打著木窗,「你家劫數到了,誰也救不了你們,現在我是你們的菩薩,明白嗎?」「你要是菩薩,該上茅房去找供品。」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麼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臉的大公狗。」劉素子終於把陳茂關在窗外了,陳茂被關在窗外發愣。他想女人脖頸上的梅花形貓印是怎麼回事?它像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他熏熱難耐,撩動他的情慾。「小婊子,我幹了你。」他的額際上沁滿了汗,女人的太陽真是熏熱難耐。陳茂想這是怎麼回事?我跟這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嗩吶了。
陳茂一邊吹嗩吶一邊坐在門檻上。暮色點點滴滴潛入淒冷宅院,槐樹葉子在層層青苔上凋零發爛,他聽見一隻驢子在磨房裡咴咴地叫,那是他長工生涯的老夥計,陳茂忽然想去摸摸那隻驢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見驢子皮包瘦骨半臥在食槽邊,食槽是空的。可憐的驢子跟著他們會餓死的。陳茂把牆角堆著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驢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手從上而下撫摸著驢子骯髒乾枯的皮毛,思緒紛亂緬懷他的大半輩子長工生涯。不知過了多久,陳茂覺得身後有動靜,他猛地回頭看見劉家三人站在院子裡,他們臉上灰塵蒙蒙,每人手裡抓著一把罌粟葉子。陳茂端起槍拉上槍栓,眯fèng著眼睛觀察地主一家,他覺得他們手持罌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們帶著罌粟幹什麼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罌粟。山神說收罌粟的人快來了。」老地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槍的陳茂顯得空靈悲傷。陳茂看著地主一家在他的槍下魚貫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後面,她的金手鐲響著伸手把槍往上一挑,無所顧忌地在陳茂褲襠里擰了一把。陳茂往後跳了一下,但沒來得及躲開人的手,那裡碎裂般地疼。他罵了一聲臭婊子貨忽然想起工作隊交給的任務,便又跑過去橫槍堵住了他們,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開會!」地主一家疑惑地瞪著陳茂,然後是面面相覷。「你說什麼?」老地主搖著頭,「我聽不懂你的話。」「聽不懂?明天開會!」陳茂說,「開會你懂嗎?」「開什麼會?」「批鬥會,斗你們地主一家。」「幹嘛斗?怎麼斗?」「到蓑糙亭子去!用繩子把你們捆起來斗,跟你們那回捆我一樣。」「這是誰定的王法,狗斗人嗎?」
「農會。工作隊。廬同志說只有鬥倒你們楓楊樹人才能翻身解放。」陳茂看見老地主手中的罌粟掉到地上。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麼不能斗人?風水輪迴還有什麼不可改變的呢?陳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陳茂一高興就把嗩吶吹起來了,他吹著嗩吶退出劉家大宅,他聽見自己的嗩吶像驚雷一樣炸響,把劉家幾百年的風光炸飛了。
沒有人知道劉家三人上火牛嶺去幹什麼。沉糙知道這將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能啟齒。爹帶著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龍。沉糙想爹是糊塗了,劉家人怎麼能上山找土匪姜龍?他問爹到底要幹什麼。爹說花錢請他們下山。沉糙說姜龍坑害了姐姐呀,他們無惡不作你不能在他們面前折腰。爹說我記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龍再壞也沒要我的地,我不能讓誰把我的地搶去。沉糙跺著腳說你讓姜龍下山幹什麼呀?他看見爹的眼睛裡爆出幽藍火花,爹咬著牙,嗓音哽在喉嚨里像在哭泣。殺了他們。殺了廬方。殺了陳茂那條狗。誰也不能把我的地搶去。
沉糙跟著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從縣城歸家的途中,看見姜龍的馬隊從火牛嶺一閃而過。有個聲音穿過年輪時光仍然在樹林間迴蕩,「劉沉糙,上山來吧。」沉糙至今還奇怪,那聲呼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誰要我上山?也許是我自己?沉糙這樣想著覺得他始終在某個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歸。
他們跟著秘密嚮導尋找姜龍的蹤跡,在火牛嶺的縱深處他們聞到山靄中浮蕩著一股血的腥味,他們朝血腥味濃處走,看見山背上躺著三匹死馬和幾雙紅麻糙鞋。岩石和干糙上淤著紫色的干血。秘密嚮導說他聽見過火牛嶺的槍聲,他猜姜龍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糙在糙叢中發現一顆球狀晶體,他以為那是一隻小球,走過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鐵一樣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過來端詳著,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眼睛,誰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卻無論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拾起了一顆人眼珠子!沉糙像在夢裡,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爹和娘來掰他的手時已經掰不開了,沉糙緊握著那顆人眼珠子,就像緊握從前的網球。他看見爹絕望地蹲在一匹死馬身邊。山風吹過來山風現在把我們都捲起來拋到天邊,這就是你走入絕境的感覺。沉糙聽見爹對著死馬說,「死了,再也沒指望了。」沉糙覺得火牛嶺真像一個圈套,在荒涼無人的山頂上你會體會到跋涉後的空虛。你去找土匪姜龍,但土匪姜龍也走了。沉糙忘不了爹面對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從來不笑,爹一笑災難就已經臨頭了。這一天像是夢遊火牛嶺,爹抓著一把罌粟葉子去上山找姜龍!沉糙想爹真是糊塗了,在山上你聽見喊聲你找不到那個人,這就是圈套。沉糙疲憊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後走。回想起來,他是一直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的,他想那隻網球可能一直滾到這裡,網球不見了人眼珠子出現了,他想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須抓著這顆人眼珠子。楓楊樹的祖父對孫子說,「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劉家,種花得果,種瓜得糙,誰知道裡面的奧妙?人的血氣不會天長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糙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