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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祖父們都對劉老俠37歲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孫子們猜想劉家的罌粟從黑道上來到黑道上去。收罌粟的人一年一度來到楓楊樹鄉村,販鹽船把收穫的罌粟和稻米一起從河上運走,久而久之楓楊樹人將兩種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著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罌粟對孫子說,「兩岸都是糧食,我們就靠這些糧食活下去。」
沉糙歸家後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龍的劫難。半夜裡響起馬蹄聲。馬蹄聲雜沓地在劉家宅院四周響著。女傭在下房那邊驚喊,「姜龍來啦。」
沉糙披衣衝到院子裡,他看見牆內牆外燈影幢幢一片動亂,惟獨爹的屋子黑漆漆沒有動靜。沉糙跑步過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龍的土匪來啦。」爹在屋裡咳嗽了一聲,說,「別慌,他進不了門,你讓長工打兩袋米從牆上扔出去他們就走了。」沉糙就站在門廊上喊陳茂的名字,又喊別的長工,沒有人答應。下房那裡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竄,什麼東西被踩翻了,轟隆隆地響。沉糙往前院跑的時候聽見兩扇柏木大門吱嘎嘎地打開了。「誰開門?」沉糙喊時已經晚了,馬蹄聲在前院炸響,九匹馬魚貫衝進來,馬燈的火苗撲閃一下又亮了。沉糙頭一次看見姜龍的土匪。他們手持長槍騎在馬上,頭蒙黑布罩,腳蹬紅麻鞋。他們英氣逼人使沉糙很驚訝,沉糙的手插到褲袋裡捻著,他對中間騎白馬的人說,「你是姜龍嗎?」他聽見騎白馬的人笑了一聲,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張瘦削年輕的臉,英氣逼人。「姜天洪!」沉糙叫起來,姜龍就是私塾同學姜天洪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糙低下頭,面對那匹白馬那個騎馬的人,他想起從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學,每背一次沉糙賞給他半隻饃。
爹出來的時候腰帶還沒纏好。爹好像並不慌張,他一邊纏腰帶一邊說,「你們怎麼進來了?把米扔過牆不行嗎?」「有人給我們開門,當然進來看看劉家。」「你們到底想要多少米?」
「十袋就行。」「今年糧荒,沒收成,八袋行嗎?」
「不行。一袋不能少,還要一個人?」
「要人?要誰?」「你兒子劉沉糙。」「別開玩笑,我給你十袋米了。」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個財主的兒子上山,我想讓他去殺人!去搶劫!去放火!」
爹愣住不動,沉糙看見爹在馬燈的照射下臉色青紫,嘴唇直顫,身體卻像樹樁一樣沉穩地站著。沉糙想起歸家時路過火牛嶺聽見的那聲呼喚,他覺得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馬跟前,拉拉馬韁說,「姜天洪,你還記著以前的事嗎?」「記一輩子。要不然不會來你家。」
「可我也給你吃饃了。」「饃早化成糞了,可是心裡的恨化不掉。」姜龍的馬鞭在空中掄了一響,「劉沉糙,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燒了這大宅,殺你全家。」
沉糙聽見爹仰天長嘯一聲,爹撲過來抱住白馬的腿。他的膝蓋慢慢下沉,終於跪在地上。沉糙蒙住眼睛聽見爹說,「把米倉都給你,要多少給多少。」
「米夠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給兒子給閨女也行。」「什麼?」「你閨女,劉素子。我要跟你閨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糙記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彎下了腰卻抱不動。他的疲軟的手臂被爹緊緊抓住了。爹輕輕說,「孩子你別動,這是爹的事。」他看見爹已經老淚縱橫,他跌跌撞撞朝後院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三天三夜,說話算數嗎?」九匹馬又撞開了一道門沖向後院,狂躁的馬蹄聲粉碎了大宅的這個夜晚。九匹馬回頭時馱著一個酣睡乍醒的女人。沉糙記得姐姐散發披垂滿目藍光的樣子,她真的像貓被姜龍挾在臂彎里,白色綢袍在掙扎中撕得絲絲縷縷。姐姐絞著她的長辮,臉色蒼白如紙。沉糙聽見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著緊閉眼睛,像睡著了似的。沉糙看見姐姐的長辮突然從馬上散落,像樹枝擦地而過。她把手伸向沉糙喊,「沉糙救我。」沉糙去抓姐姐的手時看見姜龍的槍口冒出一團紅火,那隻右手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隨即無力地垂落下來。斷了,沉糙想我的右手斷了,這一切仿佛半個惡夢。
大概是午夜時分姜龍的土匪從劉家風捲殘雲而過。長工女傭們沿牆根站著觀望劉家父子。沉糙坐在一隻籮筐上,玩味著血洇全身的感覺,起初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倏地跳出了演義血肉模糊的臉。曾幾何時,血也是這樣洇透演義的全身。沉糙感覺到冷,他撥開呆若木雞的下人去穿衣服,他聽見爹在一片黑暗中終於哭出聲,爹舉起雙拳捶打自己的腦袋。「去頭槍,去買100條槍。」
沉糙穿了棉襖也沒暖和過來,他咬著牙再次走到院子裡,人已散盡,爹一個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攤開,好像要接住什麼東西。他對沉糙說,「災禍臨頭了嗎?」沉糙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見爹的手裡只有一片罌粟葉子。沉糙搖搖頭,沉糙說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會來。第三天劉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劉素子回來。你看見沉糙的手中抓著一支駁殼槍。圍觀的人都說劉老俠用十擔米換了那支駁殼槍,槍很貴但你有了槍就不怕土匪了。第三天一匹白馬從山上下來,看不見騎手,劉素子像一隻昏睡的貓伏在馬背上。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那條著名的長辮散成枯柳紛紛飄揚。圍觀的人發現小姐的白袍換成了一條男人的大褲子。有人說那是姜龍的褲子。劫後的劉素子回家後泡在大鐵鍋里洗澡,她一邊洗一邊哭,洗了三天三夜。兩個女傭守著鍋下的火,發現小姐在水中與她故世的母親如出一轍,眼睛綠得讓你生出寒意。沉糙你過來,跟我走。
爹牽著沉糙的手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出大宅的時候有一隻鍾在離楓楊樹很遠的地方敲響。沉糙記得這一天爹70壽辰,他20歲。他們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往劉家祠堂走。祖先的白金鑰匙在前面衰弱地鳴叫,聽起來就像爹的脈息。那真是一種衰弱的聲音,它預示結局將要出現。歇晌的楓楊樹人從路邊陰暗的糙屋裡跳出來,他們像一群雞一樣跳出來觀望劉家父子。沉糙直視著不去看兩邊的佃戶,他厭惡那些灰黃呆滯的面孔,他想那些人為什麼終年像一群扒食的雞觀望你的手?為什麼像一群牛蠅麇集在你的周圍趕也趕不走?沉糙低下頭走過長長的村巷。楓楊樹這麼狹小,它就像一塊黑色瘡疤長在世界的表面上,走著走著就到頭了。沉糙感覺到走了很長的路,陽光突然變灰,祠堂老瓦飛檐的陰影蟄伏在頭頂上,劉家祠堂虎踞龍盤,一股潮濕古老的氣味蔓延在他身邊,沉糙看著自己的腳尖駐足了。
沉糙,你跟我來。爹的聲音一直在前面呼喚,每一顆空氣也都這樣呼喚,爹幽靈般撲進祠堂大門,白衫的後背閃著螢光。神龕上點著八支紅燭,香菸繚繞。他看見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身體繃緊像一塊石碑。這是我們的祠堂,這就是我們祖先藏身的地方,他們給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著我們的思想。沉糙抱緊自己的身體跪在爹的身邊,聽見某種災難的聲音吱吱叫著往他頭頂上墜落。在悸冷中沉糙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涼,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涼。他看見白金鑰匙在神龕上有一圈月暈似的光澤,白金鑰匙發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種氣息。它馬上要落到你的手裡了。
沉糙,向祖先起誓。
我起誓。你接過劉家的土地和財產,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土地的大門。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金倉銀庫,你起誓劉家產業在你這一代更加興旺發達。我起誓。白金鑰匙天外隕星般落到沉糙手心。他奇怪那把鑰匙這麼沉重,你簡直掂不動它。沉糙啊你的祖先在哪裡?到底是誰給了我這把白金鑰匙?黑暗中歷史與人混沌一片,沉糙依稀看見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饃的人,看見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燒,而最清晰的是演義血肉模糊的頭顱,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盤裡,放在神龕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時候沉糙又縮起了肩膀。風快吹來了。他聽見爹說,「挺起肩來。」但是我冷。爹變得空空蕩蕩跟在後面走,他離開了白金鑰匙才真正的蒼老不堪。沉糙記得那個正午漫長而陰暗,楓楊樹鄉村從寂寥中驚醒了一點,狗狺狺地吠叫,豬羊在溝邊亂跑。那些佃戶站在地裡屋邊觀望,他不知道他們觀望什麼,聽見路邊一個放羊的女人沖他喊,「老爺。」「老爺。」沉糙自言自語,他猛地怒視放羊的女人,「喊誰?」那個正午祖父與孫子站在河邊,祖父對孫子說,「別指望他們重換門庭,人跟莊稼一樣,誰種的誰收,種什麼收什麼。你不知道沉糙,別指望好日子從天上掉下來。」祖父說下地去吧,太陽那麼高了。就這樣你看見1948年像流星一樣閃過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歷史起了某種變化。
我發現楓楊樹劉家的歷史發展到1948年起了諸多變化,家國興亡世事風雲有時發生在人生一瞬間。你說劉沉糙在這段歷史中是斑駁的一點,你還可以說劉沉糙是40年代最後的地主。你聽見古老的金鑰匙在他的牛皮褲帶下響著,漸漸往地上掉,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聲音。金鑰匙快要掉下來啦。楓楊樹鄉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歷史隨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暫的劉沉糙時代,祖父們對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劉沉糙讓我們都種上了地。他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把水稻地都租給外來的遷徙戶,許多人從北面南面涉河而來,在沉糙手上租到了十畝地,他們說河右岸的外鄉人就是這樣聚居起來的。人們記得劉沉糙鐵青著臉把他的土地交給別人,他說我不要這麼多地,可你們卻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後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聽明白嗎?有人跪在劉沉糙面前說少爺這是真的嗎?劉沉糙喊起來別跪別給我下跪,他說我恨死你們這些人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樣。楓楊樹人始終沒有懂得劉沉糙時代。祖父們對他的評價往往很模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孫子對祖父說,「劉沉糙給了你什麼?給你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也無法掙脫,直到血汗耗盡老死在地里。你應該恨他,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1948年?」這一年收罌粟的人沒有來。
販鹽船沒有來,而河邊的人還在守望。
收割後的罌粟地里枯枝橫陳,溝壕涸轍仿佛斑馬紋路刻在那裡了。原野在風中無比枯寂,風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我的楓楊樹鄉村。你走出黑泥房子來到河邊,看見兩岸秋色依舊,但是風真的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你,風要把你捲起來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這一年的秋風多麼浩蕩,只要走到河邊,你將看見這段歷史在這陣風中掉下的冊頁,那更是一堆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楓楊樹鄉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