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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裡,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裡環視著,「翠花花呢?」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麼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裡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後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里餵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裡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裡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面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麼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裡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圖示: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糙劉老俠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裡的小jì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里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里了。
院子裡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糙已經熟悉了宅院裡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糙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里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裡惹是生非,沉糙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麼?」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沉糙拉下窗子。隔著窗紙他感覺到他還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謠唱道:陳二毛,翻窗王,昨夜會了三姑娘,今兒又跳大嫂牆。沉糙知道他是個鄉間採花盜。他不厭惡翻窗跳牆的勾當,他厭惡陳茂注視自己的渾濁痴迷的目光。沉糙想起陳茂的目光已經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時候走向後院的時候總是看見陳茂坐在梨樹下。小時候後院長著五棵梨樹。爹對兒女們說嘴別饞梨子不是我們吃的,秋後讓長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穀米。沉糙記得看守梨樹的就是陳茂。陳茂和一條狗一起躺在梨樹下,他喜歡用雙掌托著我的臉上下摩擦,像鐵一樣磨擦,「狼崽子,小雜種。」他的嘴裡噴出一股糞臭味。沉糙奇癢難忍。陳茂說你想吃梨子嗎?想,你喊我一聲我就上樹摘給你吃。喊什麼?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長工。沉糙看見陳茂的眼睛迸發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糞臭味的雙手差點把我的臉夾碎了。你不懂什麼是爹,我就是爹。陳茂輕捷如猿爬上梨樹,朝他頭頂上扔下七隻梨子。沉糙記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澀的,他把七隻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裡跑。他其實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麼就跑到了爹屋裡,他把梨子全部交給了爹就跑了,一邊跑步一邊說:「爹,陳茂給我七隻梨。」
沉糙記得那天夜裡的小小風波。到夜裡陳茂跪在爹的腿下。七隻梨子已經發黑了像七個小骷髏橫陳在地上。陳茂石板般鋒利的脊背在閃閃發亮。那麼多汗珠,那是長工們特有的碩大晶瑩的汗珠。爹說沉糙你過來騎到狗的背上。沉糙說狗呢狗在哪裡?爹指著陳茂那就是狗你騎到他背上去。沉糙看著地上的梨子發呆。爹說騎呀兒子!沉糙騎到陳茂背上他胯下的肉體顫動了一下。他喊起來,爹,我渾身發癢。爹說沉糙你讓他叫讓他爬。沉糙拍拍陳茂說你叫呀你爬呀。陳茂馱著我往門邊爬但是他沒有叫。爹大吼陳二毛你這狗你怎麼不叫?陳茂跪在門邊不動了,他背上的汗珠燙得沉糙渾身發癢。沉糙喊,爹啊我渾身發癢。爹喊陳二毛你不叫不准吃飯,陳茂的光頭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聽見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緊接著沉糙被掀到地上。陳茂直起腰站在門檻上,他用雙掌遮著眼睛。陳茂的嗓子被什麼割破了發出碎裂聲。他說,「去你娘的,我不幹了,不再當你家的狗了。」陳茂仰起臉,沉糙看見那張臉在憤怒的時候依然英俊而痴呆。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轉過臉對沉糙說,「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糙奇怪的是陳茂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有力氣有女人總能混飽肚子,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多少次沉糙聽見陳茂的銅嗩吶聲消失了復又出現,看見陳茂滿面塵土肩橫破席倚在大宅門邊,他不知廉恥地抓著肚皮,說,「東家,我回來了。」在早晨的轉磨聲中沉糙忽然被某個奇怪的畫面驚醒了,隔著窗紙他看見拉驢的陳茂呈現出一條黑狗的虛影,沉糙的手指敲打著窗欞,他想也許就是那狗的虛影使我奇癢難忍。沉糙再次拉開窗子重新發現陳茂,太陽升起來了,石磨微微發紅,他發現陳茂困頓的表情也仿佛太陽地里的狗。在楓楊樹鄉村,沒有一個男人的性史會比陳茂更加紛繁複雜,更加讓人迷惑。陳茂走在村子裡人們都注意他的兩樣東西,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舊日的楓楊樹男人都相信陳茂金槍不倒,女人們則在屋檐下議論一個永恆的話題: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進入黑夜深處像船一樣顛簸。在鏡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撐在翠花花的床上,它們像兩隻被拔了羽毛的雞翅膀一樣耷拉著,他覺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奮,又一次次萎縮。陳茂蹲在冰涼的踏板上,嘴裡充塞著又甜又腥的氣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樣盤曲著吐出淡紅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來了。「我要上來。」「狗。」陳茂推開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著唾沫,腹中空空什麼也吐不出來。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來,翠花花抬腳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說,「滾吧,大公狗。」
地上更涼。陳茂看見翠花花已經裹上了被子,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饃吃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陳茂看著翠花花吃饃,他聽見自己的肚子裡發出響亮的鳴叫。
「給我半隻饃。」陳茂說。
「給你。」翠花花掰下半隻饃拋給他,「滾吧。」陳茂嚼著饃,他把褲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滿悲涼和憤怒。他光著腳摸向下房,聽見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經過,竹梆聲近了又遠了。夜露中飼料堆發出如泣如訴的氣味。陳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來就是飼料堆,一些丟在女人們身上,一些丟在劉家的大田裡了,這也是生活,他必須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罌粟連花帶葉搬進劉家大院,楓楊樹的白面作坊就開始生產。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見不到這樣獨特的鄉村作坊,從晾曬到磨粉我們的身邊充滿緊張而忙碌的收穫氣息。楓楊樹罌粟將被佃戶們曬18次太陽,被花工焙18次溫火,然後篩成灰白的粉面裝上販鹽船,你知道販鹽船將把楓楊樹罌粟帶到許多遙遠陌生的地方。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糙在日記里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裡,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隻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里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糙。老信說那不是花糙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糙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糙在日記里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xx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罌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麼東西是金子什麼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80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你說不清一個人對某種植物與生俱來的恐懼。在收穫罌粟的季節里沉糙把門窗關嚴,一個人坐著在日記上胡塗亂抹。爹每天都來敲他的窗子:沉糙,給我出來!爹敲著窗子說,別躲著罌粟,別以為你怕罌粟。沉糙對著爹的影子說我怕暈。爹更猛烈地敲著窗子,出來你就不暈了,你明白你已經習慣罌粟了。沉糙打開門靠在門框上,他聞見罌粟的薰香瀰漫在大宅里,後院傳來鍘刀切割花精花葉的聲音。沉糙摸摸額角微笑了一下。我沒暈,真的不暈了。他不知道這種深刻的變化始於哪一瞬間。他想,我不暈了也許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罌粟作坊,他把花粉舉高迎著陽光辨別成色,其嚴峻坦蕩的面容一如手捧聖火的天父。沉糙想也許爹手裡的花粉真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天火。它養育了百年飢餓的楓楊樹鄉村,養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罌粟的人快來了。楓楊樹人對另一個楓楊樹人說。地主劉老俠站在40年前罌粟作坊的門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劉老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罌粟種植主。作為土地的主人他熱衷於有效耕種和收成,他不知道手裡的罌粟在楓楊樹以外的世界裡瘋狂地燃燒,幾乎燻黑了半壁江山。這是身外的事情。幾十年後楓楊樹的後代們知道故鄉原來是聲名遐邇的鴉片王國,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無邊無際的罌粟地已經像夢幻般地消失了,你沿著河兩岸的田陌尋找不到任何痕跡,有人說這只是土地的歷史與人沒有太大的關係。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37歲種了第一畝罌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義的誕辰)。劉老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見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劉老俠一路走一路喝斥圍觀者,他敲著竹筒說,「滾開滾開,別讓竹筒炸了你們的狗眼!」劉老俠是一個人去城裡碰運氣的,連夥計也沒帶上。他背著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車又坐船往北面去,人們問他你背著什麼怎麼那麼香?他說是糧食,糧食都很香。後來他真的感覺到肩上背的是糧食了。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走進都市的時候鞋已經爛光,他像我們一樣光著腳丫子遭人白眼。城裡的男人像女人,城裡的女人像妖精,女人們皮膚都象翠花花一樣白裡透紅滿身藥水味從他身邊經過,可沒人朝狗日的劉老俠多看一眼。劉老俠摸著他的腳想是我養活了你們這群狗男女,你們卻不認識我。他就擠在百貨公司的人堆里亂拱,他一出楓楊樹就不想吃飯,腸胃餓得岔氣,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著孫子的臉哈哈大笑,劉老俠也放屁的!劉老俠後來在人家門廳里睡了一覺,睡得正香,突然覺得頭下的竹筒在滾動,他睜眼一看是個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寶貝竹筒,老叫花子說給我幾個竹筒裝剩飯。劉老俠就跳起來他一個巴掌。後來劉老俠就走僻靜的巷子,有人告訴他jì院都收購白面。他走到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裡,看見一間大房子門口掛著一紅一綠兩盞燈籠。他就走進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廳燈光昏暗照著許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劉老俠拍拍手說,「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見狗男女們都挺起來,青青白白的臉一窩蜂湊過來看著他。劉老俠說我操你們這些懶蟲,我給你們送好東西可你們這樣痴痴呆呆地看我幹什麼?他先劈開一隻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讓花面從指fèng間漏瀉下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尖叫著鴉片鴉片,所有的人都撲向地上的竹筒,劉老俠被擠到了一邊。他跺著腳喊,「別搶,給我錢。」誰也不理他,城裡的狗男女像一群豬搶食扒空了竹筒子。劉老俠跺著腳喊,「給我錢,給我錢!」他喊破了嗓子,人卻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劉老俠後來說他沒再追那些錢。他說他們真的像一群豬,我往食槽里填飼料它們就來了,食槽一空他們就全跑走撒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