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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馬車趕上岔路必須經過火牛嶺。沉糙記得他就是這樣頭一次見到了姜龍的土匪。在火牛嶺半山腰的櫸樹林子裡,有一隊騎馬的人從樹影中馳過。沉糙聽見那些人粗啞的嗓音像父親一樣呼喚他的名字:「劉沉糙,上山來吧。」
第二天起了霧,丘陵地帶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濕潤,植物莊稼的精葉散發著溫熏的氣息。這是楓楊樹鄉村特有的濕潤的早晨,50里鄉土美麗而悲傷。沿河居住的祖孫三代在雞啼聲中同時醒來,他們從村莊出來朝河兩岸的罌粟地里走。霧氣久久不散,他們憑藉耳朵聽見地主劉老俠的白綢衣衫在風中颯颯地響,劉老俠和他兒子沉糙站在蓑糙亭子裡。佃戶們說,「老爺老了,二少爺回來了。」沉糙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糙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於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仿佛在惡夢中浮游。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薰香,沉糙發現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譁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離你了,惟有那種致人死地的薰香鑽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糙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糙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糙說,爹,我浮起來了。
罌粟地里的佃戶們親眼目睹了沉糙第一次暈厥的場面。後來他們對我描述二少爺的身體是多麼單薄,二少爺的行為是多麼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暈厥是一個悲劇萌芽,它奠定劉家歷史的走向。他們告訴我劉老俠把兒子馱在背上,經過河邊的罌粟地。他的口袋裡響著一種仙樂般琅琅動聽的聲音,傳說那是一串白金鑰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鑰匙,你就可以打開一座米倉的門,你一輩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沒有見過楓楊樹的蓑糙亭子。
蓑糙亭子在白霧中顯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輪廓。男人們把蓑糙亭子看成一種男性象徵。祖父對孫子說,那是劉老俠年輕時搭建的,風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見它就想起世間滄桑事。祖父回憶起劉老俠年輕時的多少次風流,地點幾乎都在蓑糙亭子裡。劉老俠狗日的干壞了多少楓楊樹女人!他們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交媾,從不忌諱你的目光。有人在罌粟地埋伏著諦聽聲音,事後說,你知道劉老俠為什麼留不下一顆好種嗎?都是那個蓑糙亭子。蓑糙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麼都吞咽掉了,你走進去走出來渾身就空空蕩蕩了。好多年以後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糙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xx巴。「那麼沉糙呢?」我說。
「沉糙不。」他們想了想說。
沉糙在劉氏家族中確實與眾不同,這也是必然的。沉糙歸家後的頭幾天在昏睡中度過,當風偶爾停息的時候罌粟的氣味突然消失了,沉糙覺得清醒了許多。他從前院走到後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人坐在倉房門口,啃咬一塊發黑的硬饃。沉糙站住看著演義啃饃。沉糙從來不相信演義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義是家中另一個孤獨的人。沉糙害怕看見他,他從那張粗蠻貪婪的臉上發現某種低賤的痛苦,它為整整一代楓楊樹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親人。但沉糙知道那種痛苦與他格格不入,一脈相承的血氣到我們這一代就迸裂了。沉糙想,他是哥哥,這太奇怪了。
罌粟花的氣味突然消失了,陽光就強烈起來,沉糙看見演義從台階上蹦起來,像一個骯髒的球體。沉糙看見演義手持雜木樹棍朝他撲過來,他想躲閃卻力不從心,那根樹棍頂在他的小腹上。「演義你幹什麼?」「你在笑話我。」「沒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饃嗎?」「我沒有饃。饃在爹那兒你問他要。」
「我餓。給我饃。」「你不是餓,你是賤。」
「你罵我我就殺了你。」
沉糙看見演義扔掉了雜木樹棍,又從腰間掏出一把柴刀。演義揮舞著柴刀。你從他的怒獅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糙一邊後退一邊凝視著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義怎麼找到的柴刀。劉家人都知道演義從小就想殺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險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義手裡為什麼總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義的手裡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糙一邊後退一邊猛喝一聲:「誰給你的柴刀?」他看見演義愣了愣,演義回頭朝倉房那裡指,「他們!」倉房那裡有一群長工在舂米。沉糙朝那邊望,但陽光刺花了眼睛。沉糙不想看清他們的臉,一切都使我厭惡。木杵搗米的聲音在大宅里響著,你只要細心傾聽就可以分辨出那種仇恨的音色。沉糙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離開後院,他相信種種陰謀正在發生或者將要發生。他們恨這個家裡的人,因為你統治了他們。你統治了別人別人就恨你,要消除這種仇恨就要把你的給他,每個人都一樣了恨才可能消除。沉糙從前在縣中的朋友廬方就是這樣說的。廬方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就是基於這個觀點產生的。沉糙想那不可能你到楓楊樹去看看就知道了。沉糙縮著肩膀往前院走,他聽見長工在無始無終地舂米,聽見演義在後院喊「娘,給我吃饃」。所有的思想和主義離楓楊樹都很遙遠,沉糙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麼回事?沉糙走過爹的堂屋,隔著門帘,看見爹正站在凳子上打開一疊紅木箱子,白金鑰匙的碰撞聲在沉糙的耳膜上摩擦。沉糙的手指伸進耳孔掏著,他記起來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獨自清理錢財。沉糙想起日後他也會扮演爹的角色,爹將莊嚴地把那串白金鑰匙交給他,那會怎樣?他也會像爹一樣統治這個家統治所有的楓楊樹人嗎?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來嗎?沉糙歸家後被一種虛弱的感覺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幾天,他開始用麻線和竹爿編網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後又開始做球,他在女傭的布笸籮里抓了一把布條,讓她們fèng成球形。女傭問二少爺你玩布娃娃?他說別多嘴我讓你們fèng一個網球。球fèng好了,像梨子一樣大。沉糙苦笑著接過那隻布球,心裡寬慰自己只要能彈起來就行。沉糙帶著自製的球拍和球走到後院。那裡有一塊穀場,他看見四月的陽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隻迷途之鳥。後院無人,只有白痴演義坐在倉房門口的台階上。沉糙朝演義走過去,他把一隻拍子伸到演義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義面前,「演義,我們打球。」他看見演義扔掉手裡的饃,一把抓住了那隻拍子,他高興的是演義對網球感興趣。演義專注地看著他手中的布球。沉糙往後跑了幾步,搖動手臂在空中掄了幾個圓,他聽見布球打在麻線上咚地一聲飛出去了。
「演義,看那球。」
演義雙目圓睜盯著那隻布球。演義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來去抓那隻布球。球彈在倉房的牆上又彈到地上,演義嗷嗷叫著去撲球。沉糙不明白他想幹什麼。「演義,用拍子打別用手抓。」
「饃,給我饃。」「那不是饃,不能吃。」
沉糙喊著看見演義已經把布球塞到嘴裡,演義把他的網球當成饃了。他想演義怎麼把網球當成饃了?演義嚼不動布球,又把它從嘴裡掏出來端詳著。演義憤怒地罵了一聲,一揚手把布球扔出了院牆。沉糙看見那隻球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熾熱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見了。
在楓楊樹的家裡你打不成網球,永遠打不成。沉糙蒙住自己的臉蹲下去,他看見穀場被陽光照成了一塊白布,白布上沾著一些干糙和罌粟葉子。沒有風吹,但他又聞見了田野里舖天蓋地的罌粟奇香。沉糙的拍子幾下就折斷了,另一隻拍子在演義腳下,他走過去抓那隻拍子,看見演義穿膠鞋的腳踩在上面,他拍拍演義的腳說,「挪一挪,讓我折了它。」演義不動。沉糙聽見他嘰咕了一聲,「我殺了你。」他覺得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朝他頭頂上落,他看見演義手中的柴刀在朝他頭頂上落。「白痴!」沉糙第一次這樣對演義叫,他拚命抓住演義的手腕,但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他抬起腿朝演義的襠下踹了一腳,他覺得那一腳也虛弱無力,但演義卻怪叫一聲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義在地上滾著口齒不清地叫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沉糙記得那是漫長的一瞬間,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發呆,後來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義臉上連砍五刀。他聽見自己數數了,連砍五刀。演義的黑血在陽光下噴濺出來時他砍完了五刀。時隔好久沉糙還在想那是歸家第幾天發生的事,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群長工和女傭先擁進後院,隨後爹娘和姐姐也趕來了。他們看見倉房前躺著演義的屍體。不是演義殺我,是我殺了演義。沉糙緊握另一隻球拍一動不動。他茫然地瞪著演義開花的頭顱乾嘔著。他嘔不出來。腳下流滿一汪黑紅的血。後來沉糙嗚咽起來,「我想跟他打球我怎麼把他殺了?」沉糙記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對他說沉糙別怕演義要殺你你才把他殺了,這是命。沉糙說不是我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把他殺了?沉糙記得他被爹緊緊抱著透不過氣來,大宅內外一片混亂,他聞見田野里罌粟的薰香無風而來,他看見那種氣味集結著穿透他虛弱的身體。
給演義出殯的那天沉糙躺在屋裡,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門反鎖上了。月亮漸漸升高,他聽見窗外起風了。風拍打楓楊樹鄉村的聲音充滿憂鬱和恐懼。沉糙把頭蒙在被子裡仍然隔不斷那夜的風聲。他在等待著什麼在風聲中出現,他真的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站在倉房台階上,演義一邊啃著饃一邊對他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演義睡了棺材。楓楊樹老人告訴我,演義的棺材裡堆滿了雪白雪白的饃,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殉葬,他們說白痴演義應該瞑目了,他的饃再也吃不光了。
貓眼女人已經不復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鐵鍋中洗澡的時候溺水而死,懷裡抱著女嬰劉素子,劉素子不怕水,她從水上復活了----那個貓眼女人的後代,她有著春雪般潔白冰冷的皮膚,驚世駭俗,被鄉間廣為稱頌。
人們記得劉素子18歲被一頂紅轎抬出楓楊樹,三天後回門,沒有再去她的夫家。我們看見她終年蝸居在二院的廂房裡,懷抱一隻黃貓在打盹,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她是愛貓如命的女人。許多個早晨和傍晚,窺視者可以看見劉素子睡在一張陳年竹榻上,而黃貓伏在她髖部的峰線上守衛。窺視者還會發現劉素子奇異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鋪,只睡竹榻。劉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紅轎去,初三紅轎回。年復一年劉素子的年齡成為一個謎,她的眼睛漸漸地像貓一樣發藍,而皮膚上的雪光越來越寒冷,一顰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親的翻版。有一個傳聞無法證實,說劉素子婚後這麼多年還恪守貞潔,依然黃花,說縣城布店的駝背老闆是個假男人。到底怎麼樣?要去問劉老俠,但劉老俠不會告訴你。劉素子一直不剪那條棕黑色長辮,劉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進來,她就把黃貓在手裡袂著,說:「別管我,300畝地。」只有父女倆互相知道300畝地的含義。劉老俠把女兒嫁給駝背老闆得了300畝地。劉老俠說閨女你要是不願出門就住家裡,可300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劉素子就笑起來把長辮一圈一圈盤到脖子上,她說,爹,那300畝地會讓水淹沒讓雷打散300畝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著吧那也是命。幾十年後我偶然在楓楊樹鄉間看到劉素子的一幀照片。照片的邊角是被燒焦的。我看見舊日的楓楊樹美人身著黑白格子旗袍懷抱黃貓坐在一張竹榻上,她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鄉間攝影師的遺作,樸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劉素子的真實形象。劉素子的黃貓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劉素子熟睡中聽見貓叫得很急,她以為壓著它了,她把貓推到一邊,貓就安靜了。劉素子醒來發現貓死了,貓是被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