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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農人們開始責罵董永數典戀宗,撿了個女子就忘了祖宗,董永仍然手執打狗棍不為所動,農人們最後只得訕訕離去,只有董永的嬸嬸被允許進入茅屋,嬸嬸在床上灑了幾顆花生,又在溺桶里扔下一顆雞蛋,七仙女躲在屋角好奇地看著她,嬸嬸又走近七仙女一邊嘻笑一邊喳喳地說了些話,七仙女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她只覺得嬸嬸嘴裡有一股很難聞的污泥味。

    等到人走光了,董永和七仙女在油燈下偎依在一起,七仙女伸手摸到了床上的那些花生,她數了數,一共有九顆花生。

    七仙女問董永,為什麼要放下九顆花生?

    董永說,那是讓你多生孩子的意思。

    七仙女又問,那雞蛋扔在溺桶里是什麼意思呢?

    董永說,也是那個意思,讓你早生孩子。

    七仙女羞得捂住了臉,她讓董永吹滅油燈,董永就把油燈吹滅了。油燈滅了,七仙女在黑暗中說,董永呀,你們人間的事好奇怪。

    自從娶了七仙女以後董永就不做游鄉貨郎了。董永其實是喜歡他的貨郎擔的,但七仙女不能忍受與董永的別離,即便是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山的短短一天。七仙女對董永說,董永呀,我在天上看人間都是男耕女織,為什麼你不去耕田呢?董永說,我不會耕田,我只會賣貨。七仙女說,董永呀,你從小聰慧靈秀,耕田之事肯定一學就會了。董永說,可是我要是去耕田,你還是一個人在家呀。七仙女莞爾一笑說,那我們就沒有別離了。我把紡車柵到田邊,我一邊紡線一邊看你耕地。董永的心被七仙女說得暖洋洋的,他說,那我就去耕地吧。後來董永的貨郎擔子就擱在柴堆上了。董永每天背負著沉重的農具去田裡耕作,他不知道自己犁開的地能不能讓莊稼紮下根,他不知道自己播下的種子能不能長出果實,但是董永總能在回首之間看見七仙女坐在紡車前,七仙女注視他的眼神柔情似水。董永就想,即使種不出莊稼又有什麼可怕的?她已經織了三匹布了,即便她織的布換不了幾升米又有什麼可怕的,她是七仙女,她是一個仙女呀。

    夏天到了,董永種下的莊稼綠油油的,七仙女織的布也已經堆成了小山,有一天夫妻倆在水塘里沐浴,董永突然想起什麼,他問七仙女,娘子呀,你原先好好的在天上,為什麼下凡人間來跟我過這種苦日子呢?七仙女說,你忘了清明的事了?你站在你父母的墳前,想哭卻哭不出來,我不知怎麼就替你哭了,我一哭人就往下沉,不知怎麼就跟住你了。董永又問,娘子呀,你是下凡的仙女,下凡的仙女還能回到天上去嗎?七仙女笑而不答,過了好久,她抬頭看了看夏天夜晚的天空。董永你知道嗎,天是九重天,你不知道天有多高有多遠,七仙女說,下凡不容易,回去更不容易呀。要想回去就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

    董永相信七仙女的話,七仙女是不會騙人的,但董永不相信會有那麼一天,他想七仙女與自己如此恩愛,她怎麼捨得離開他呢?

    秋天到了,董永的莊稼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收成,收割的時候他請來叔叔一家幫忙,叔叔捏了捏董永的玉米,又把董永的稻穗放到嘴裡品嘗著,滿懷醋意地說,你又不會種地,莊稼怎麼會長得這麼好?別是讓七仙女施了妖法吧?董永說,她是下凡的仙女,又不是妖魔,哪來什麼妖法?他們收割的時候七仙女來了,七仙女給他們送來了一罐菜湯和一籃饅頭,她像一個標準的農婦似的,放下男人們的午飯就轉身離去,男人們都盯著她的背影看,他們從來沒有把七仙女當成一個農婦,她走起路來像風拂楊柳,她的裙裾在泥漿糞上中拖曳而過,裙裾上卻總是一塵不染。

    是董永的叔叔首先提出了那個致命的疑問,他把董永拉到一旁說,她的腰肢比蛇還細,她的肚子又扁又平,別家的新娘早就腆起了肚子,你的七仙女,就怕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呀!

    董永嘴上沒說什麼,但心倏地往下沉去。那天夜裡董永的床第之欲便像洪水猛獸,七仙女察覺出董永的異常,她說,董永呀,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夫妻,不是路邊野地里的苟合鴛鴦,我們不該這樣,天亮了你得下地我得織布。董永說,娘子別怨我,我是著急呀。七仙女說,著急什麼呢?董永就搬出了他叔叔的話,別家的新娘早腆起了肚子,娘子你為什麼----董永突然頓住,他坐起來在朦朧的月光下俯視七仙女的臉,童永說,娘子你告訴我,下凡的仙女會不會生養?

    七仙女先是噗味一笑,但她很快發現董永的手在顫抖,董永的心在狂跳,七仙女明亮而嫵媚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她翻過身子避開董永焦灼的目光說,董永呀,為什麼你一定要讓我生養?

    董永說,那還用問?傳宗接代嘛。

    七仙女說,為什麼要傳宗接代?

    董永說,那還用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七仙女又問,為什麼會有這種說法呢?

    董永想了想說,娘子你怎麼什麼都不懂?你想想,假如我膝下無嗣無丁,等我死了誰來給我上墳燒紙?誰來續我的家譜?假如我無兒無女,這茅屋日後就沒人來住,我辛辛苦苦耕好的田地也會變成荒地呀。娘子你告訴我,董永說著突然把七仙女拉起來,逼視著她的眼睛喊道,娘子,你到底會不會生養?

    七仙女的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月光浮動在七仙女美麗的臉上,遮不住她的幽怨和悲傷,七仙女嗚咽著問,董永呀,倘若我不會生養,你怎樣對我?

    董永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七仙女在昏冥的月光下凝視著董永,過了好久,七仙女的眼淚乾了,她為赤身露體的董永披上一件衣裳,她說,董永呀董永,我對你一見傾心,我怎麼就忘了,你畢竟是人間的俗人呀。

    但董永沒有聽見,董永已經呼呼地睡著了。

    那天夜裡七仙女徹夜未眠,她枯坐床邊守著睡夢中的董永,直到黎明雞啼時分,黎明雞啼時分七仙女從水瓮中舀起一勺水,開始了簡陋的梳妝,七仙女從水瓢中看見自己的臉,一夜之間桃紅凋謝,平添了許多憔悴。在黎明的雞有聲中七仙女坐到織機旁,織完了最後一匹布,織機的響聲充滿了離情別意,但它並未把熟睡的董永驚醒,於是七仙女最後又回到床邊坐著,七仙女不忍打斷董永的好夢,但她必須聽到董永最後的回答。

    董永,快醒醒吧,七仙女用一片樹葉在董永的額頭上擠出幾滴清涼的汁液,她說,現在你不醒以後就見不到我了,我要跟你說幾句話。

    董永在睡夢中抬手拍了拍額上的樹葉,董永在睡夢中說,都快入冬了,怎麼還有蚊子?

    董永呀,快醒醒,七仙女輕輕地捏著董永的耳垂,她說,你睡得這麼沉,我告訴你一句話,仙女不能生養,生養了仙女就成了俗婦。

    董永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他說,什麼仙女?什麼俗婦?我要的是子孫香火。

    可我要做仙女,七仙女抱住了董永的頭,貼著董永的耳朵說,你要什麼都行,可我就是不能為你生養,我不想變成俗婦呀!

    我要子孫香火。董永半夢半醒地說,說完他的頭從七仙女的懷裡滑落,又沉沉地睡去了。對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人來說,黎明時分他門總是睡意正酣,董永對七仙女離去前的那番話語其實記得並不真切,只是覺得睡夢中有一種深深的涼意,好像是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他記得他如同往日握住了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早晨醒來後卻發現那不是七仙女的手,那是七仙女遺留的一隻織梭。

    董莊的人們對於他們身邊的天仙之配一向是茫然觀望的,但他們沒想到七仙女來時匆匆去也匆匆,那天早晨村子裡的人都聽見了董永呼喚七仙女的聲音,他們都猜到七仙女走了,幾個老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奔走呼號的董永,抓著頭說,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仙女下凡了還是仙女,仙女總是靠不注的。

    尋妻的董永一直尋到老榆樹下,他看見老榆樹的新葉上凝結著許多晶瑩的露珠,樹下的泥上濕漉漉的,七仙女的另一把織梭赫然在目,董永一下便癱坐在地上,仙知道七仙女從這裡開始了返回天界的旅程,七仙女已經離去了。

    董永後來一直坐在老榆樹下哭泣,這麼多年來董永第一次抹到了自己的眼淚,他想他不該這麼哭,父母的墳瑩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們聽見自己的哭聲一定會生氣的,父母死時他很難受,但他流不出一滴淚,而現在他為了七仙女流了這麼多淚,倘若被人看見,他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後來董永止住了淚水,坐在樹下發呆,董永的叔叔一家趕來了,叔叔繞著樹走了一圈,這兒聞聞,那兒摸摸,她走了?也不道別就走了?叔叔朝著早晨的天空翻了個白眼,走就走吧,誰稀罕她?叔叔說,她不走我也要讓你休了她,仙女有什麼用?仙女不會生孩子,娶她有什麼用?

    董水沒有聽見別人的聲音,他抬頭仰望著早晨的天空,依稀聽見七仙女的裙裾在風中拂動的聲音,聽見七仙女輕若柳絮的步履,董永突然想起七仙女說過的天界的秘密,天是九重天,下凡的仙女一旦想返回天界便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九百九十九年,董永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臉色煞白,詞不及意地對親戚們說,九百九十九年,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啊!

    董永後來娶了鄰村一個女子為妻,那個女子雖然容貌醜陋卻極善生養,她在每年的秋收季節為董永產下一個嬰兒,直到董永的茅屋人滿為患,董永為了養家餬口,一生勞碌,四十歲上死於游鄉賣貨的途中,當時只有一個六歲的兒子陪在他身邊。臨終前董永躺在泥濘的官道上,用手指著秋天的天空,讓兒子往天上看,兒子說,那是天,那是雲,那是太陽,太陽快要落山了,董永搖了搖頭,手指仍然指著天空,兒子就瞪大眼睛望著天空,兒子說,太陽快要落山了,別的什麼也沒有。董永把手指舉得更高一些,現在看見了嗎?董永最後說,看見七仙女了嗎,她還在走,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呢!

    一樁自殺案

    在市街的女工李抒君之死最初是作為自殺案處理的。一個老大不嫁性情孤僻的老處女,在一個愁雨綿綿的秋夜從六樓窗台墜地身亡,現場沒有他殺的任何痕跡和證人,這樣的不幸事件在我們的城市生活中就像一隻黑馬一掠而過,飛走就飛走了,飛走了就被人們遺忘了。人們對於形形色色的自殺事件已經練就了一整套推理和分析的方法,說到李抒君,人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個從來不穿裙子的老處女,一個神色憂戚習慣於低頭走路的紡織女工,多年來從來不與任何男子說話,因而人們都一針見血地指出李抒君的問題恰恰在這裡,當李抒君的死訊傳到紡織廠時,女工們在哀痛之餘紛紛發表各自的看法,問題還是出在這裡,男人、愛情,婚姻,她們認為李抒君表面上遠離它們但心裡是嚮往這些人倫之樂的,她肯定是想不開了,人想不開了就會走絕路。女工們當時對負責調查的警方人士說,我們早就擔心李抒君有一天會走絕路,沒想到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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