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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蓬仙來到了化工廠託兒所的窗外,一眼就看見小貓,一個保育員正拿著一瓶淡黃色的液體往小貓嘴裡塞。蓬仙或許是急暈了頭,一時竟然找不到託兒所的門,乾脆就從窗子裡翻了進去。裡面的保育員驚呆了,紛紛過來圍住了蓬仙,蓬仙也來不及解釋,衣裳一撩就搶過了小貓。這樣過了一分鐘,母嬰倆臉上都露出了一種輕快幸福的笑容。保育員們卻仍然沒醒過神來,七嘴八舌地盤問開了,你是陳會計的什麼人?你是她弟媳婦嗎?你是她請來的奶媽嗎?
蓬仙不理睬這些問題,她伸出食指在嬰兒臉上輕輕劃了一圈,說,才兩天不到,就瘦了一圈。又指著床上的奶瓶問,那瓶子裡黃顏色的,是什麼東西?保育員說,桔子汁呀,陳會計關照的,兩點鐘給孩子餵桔子汁。蓬仙一聽火又竄上來了,她說,懂個屁,桔子汁也能頂飽?這麼酸的東西,孩子的胃怎麼受得了?孩子那胃比豆腐還嫩呀,這麼餵孩子不得胃病才怪。蓬仙說話的嗓門很高,幾個午睡的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來,保育員們就請蓬仙到外面說話,蓬仙一邊走一邊說,這兒的孩子膽小,換了我家那些孩子,就是來個戲班子在他們床前唱戲打鼓,他們也不會哭一聲。
到了外面蓬仙仍然抱著小貓,後來女會計聞訊趕來,看見蓬仙抱孩子的那模樣那表情,她就預感到這個女嬰已經不屬於她了。蓬仙的目光冷冷地投射過來,充滿了憤怒和輕蔑。
女會計說,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蓬仙說,我要是不來,孩子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女會計急了,她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孩子不是好好的嗎?你以為就你的奶水值錢,孩子離了你就活不成啦?
蓬仙抱住小貓朝左邊右邊晃了幾下,現在看來我的孩子離了我就是活不成。蓬仙的語氣忽然變得平靜,她抱著小貓走到女會計面前,說,我要帶她回家,你要不要再抱一抱她?女會計絕望地扭過頭去。你不要抱最後一下?蓬仙在女會計身邊停留著,她臉上的表情像雨雲一樣急遲地變幻著,最後變成一絲悲哀的冷笑,她說,你也不怎麼樣,我還是看錯人了。
女嬰小貓就這樣被她母親又抱回了家,第二天我們街上那些好事的婦人來到馮家,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女會計的那瓶桔子汁,蓬仙聽得不耐煩了,她說,咳,餵點桔子汁也沒什麼了不起,我變卦也不是為了桔子汁,是她沒經住我的考驗,我讓她抱孩子最後一下,我想看她抱孩子時哭不哭,她一哭我的心肯定軟了,可是她不要抱,她不要抱,那個女人,她沒經住我的考驗呀!
小貓像一隻小貓一樣偎著蓬仙長大了。
馮家九個孩子中,蓬仙最疼愛的就是小貓,小貓的哥哥姐姐嫉妒她,吵起嘴來就說,你以為媽疼你?你剛生出來時差點讓媽送給人家。小貓不相信,跑去問蓬仙,蓬仙笑著回答她,別聽他們胡說,就是把他們八個都送人了,媽也不會把你送走的。
蓬仙到哪兒都帶著小貓,蓬仙到哪兒小貓都跟著。小貓七歲那年跟著母親去雜貨後買掃帚,看見一個女人在櫃檯另一側買涼蓆,那女人的手在涼蓆上一遍遍地搓摸著,眼睛卻直勾勾地注視著自己。小貓有點害怕,就躲在蓬仙的身後不讓她看見,等到那女人走出了雜貨店,小貓就大聲地問蓬仙,那人是誰?她為什麼要盯著我看呢?
蓬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哈哈地笑起來,她在小貓臉蛋上擰了一把,說,她當然要盯著你看,看你長得漂亮不漂亮,看你懂事不懂事,你差點做了她的女兒嘛。
小貓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哇哇大哭起來,小貓還用新買的掃帚打母親的屁股,蓬仙怎麼哄也沒用,一咬牙就使了個殺手銅,她高聲喊道,再哭,你再哭我真的把你送給她,送給她去做女兒!
這下小貓被嚇住了,小貓頓時止住了哭鬧,她的兩隻手死死地抓住蓬仙的衣角。她的眼睛恐懼地望著雜貨店門外,幸運的是那個女人已經拐過街角不見了,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蓬仙朝雜貨店的女店員擠了擠眼睛,她說,沒有辦法,自己的孩子就得自己養。
那還用說嗎?女店員不假思索地回答,那還用說嗎?
新天仙配
董永站在父母的墳冢前,他是來哭墳的,但是董永站在那兒,從曙色熹微的黎明一直站到太陽初升,他的眼淚始終流不出來。流不出眼淚也就哭不出聲音,董永堂堂男兒郎,他是絕不會像村裡的那些婦人那樣,一邊朝官道上的行人左顧右盼,一邊扯著嗓子在親人們的墳上哭號的。
董永彎腰拔掉了父母墳上的幾株雜糙,點燃了一堆紙錢,他看見風把墳前的白幡吹得噼噼啪作響,紙錢燃起的火苗也隨風勢左右倒伏,清明時分風露寒冽,董永忽然想至,父母的亡靈會不會覺得冷,他記得母親臨死時身上穿的寒衣千瘡百孔,露出的棉絮是烏黑干硬的,董永想到自己做了多年的游鄉貨郎,手裡不知賣掉了多少棉花和布匹,卻未曾想到給母親置一件新衣,董永心裡一陣酸楚,一滴眼淚就掛在了他的年輕的臉頰上。
但是董永仍然哭不出來,他想也不一定非要哭出來的,孝悌之事不在於眼淚,董永這麼想著就拍卻了身上的塵土,朝老榆樹下走去,他的貨郎擔就放在老榆樹底下。
董永發現老榆樹底下的一圈黃土濕漉漉的,像是剛剛下過了雨,他貨郎擔上的青布和花邊都沾上了亮晶晶的水珠,好大的露水!董永抬頭看了看早晨的天空感慨道。他隨手提起了貨郎擔,突然覺得它一頭沉一頭輕,董永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一個女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他的貨郎擔上。
董永目瞪口呆,他看見一個沉魚落雁之貌的女子,身著白祆紅裙,渾身濕漉漉地坐在他的貨郎擔上,這個女子他從未見過,但董永分明看見她以長袖掩面,遮住了一個嫵媚魅人的笑容。
小姐,你從哪兒來?董永結結巴巴地問。
女子架然一笑,她的目光纏綿地繞著董永,但僅僅是一會兒,她便羞澀地背過臉去,女子說,董永,你猜猜吧。
你認識我?董永說,你是慶州城裡的人吧,要不你就是趙集趙大人家的小姐,可我沒去過趙大人家,趙家門口的狗見到貨郎就咬呀。
女子仍然背轉著身,她的長長的錦袖卻拋過來,輕輕打到董永的肩上,她說,董永,就是讓你猜到天黑你也猜不出來,不如我告訴你吧,我從那兒來。
董永看見女子的纖纖索指指著天空,董永就抬頭朝天空看,他說,那是天,那是太陽,那兒可沒有村莊人煙呀,我看你渾身濕漉漉的,倒像是從水塘里爬上來的。
女子幽幽地發出一聲嘆息,董永呀董永,你忘了小時候聽過的故事了,王母娘娘的天宮裡不是有七個仙女嗎?我就是七仙女呀。你小時候不是常對你母親說,你長大了要娶七仙女嗎,我就是七仙女呀。
董永木然地面對女子俏麗的背影,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他的臉開始漲紅了,他的心開始怦然狂跳,董永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墳地四周清寂無人,太陽才剛剛升到老榆樹頂上,清明上墳的人群還沒出村呢,董永壯著膽子趨前一步,他先是偷偷地在女子的袖沿上摸了一下,憑藉他對絲帛棉布的經驗,他判斷那是真實的織錦,然後他更大膽地摸了摸女子的手,那隻小手是滑潤而溫熱的,意外的驚喜使董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七仙女後來告訴董永,所有下凡的仙女都是渾身濕漉漉的,因為從天宮到塵世路途迢迢,其間要穿越無邊無際的霜露雲水。
董永跑到他叔叔的鐵匠鋪子去稟報他的婚事,董永說,我娶了親啦。他一連說了三遍,叔叔還是沒聽清,他正忙於給一隻犁頭淬火,叔叔說,你餓了?鍋里還有一塊紅薯,自己去拿吧。董永便跑去湊近他叔叔的耳朵又叫喊了一遍,我娶了親啦!
董永的叫聲終於使鐵匠鋪里雜亂的叮噹聲沉寂下來,叔叔家的人都放下手裡的活計看著他,叔叔說,你娶親?你沒在說胡話吧?我知道你到了娶親成家的年齡了,可是我們家老大都快二十三了,還打著光棍呢,娶親娶親得娶個女子,又不能娶個母羊母豬回來,董家窮出了名,哪個女子肯嫁到董家來呢?
童永說,已經來了,她昨天夜裡就在我屋裡了。
叔叔說,是你在路上撿的女子?該不是朝廷追緝的女犯人吧,要不是個半死不活的逃荒婦?
董永搖了搖頭,大聲說,不是,不是,她比天上的仙女還要美麗還要乾淨,不,她本來就是天上的仙女呀。
叔叔走過來摸了模董永的額頭,不燙,他又把手按在董永的手脈上,他說,還在跳呢,叔叔最後翻開董永的眼皮查了查他的瞳孔,又說,還亮著嘛。
董永生氣地推開了他叔叔的手,說,你們愛信不信,我要回家了。七仙女還等我回去吃飯呢。
董永剛剛回到他的茅屋,叔叔一家人和村裡的鄉親都跟來了,茅屋的殘扉陋窗被許多手推開,許多腦袋急切地探進來,他們果然看見了坐在灶前吹火的那個女子,一個像仙女一樣美麗乾淨的女子。有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的嘴裡發出嘖嘖之聲,兩隻手卻不停地揉搓自己的眼睛,只有一個孩子指著吹火的七仙女尖聲叫道,她是仙女!
七仙女在眾目睽睽之下吹爐膛里的火,她吹火的樣子酷似一個農婦,但她美麗的容顏和清澈的眼神遮掩不住天界的氣息,窗外的農人們被這種氣息阻擋了魯莽的腳步,他們進不了董水的茅屋,他們看見七仙女從鐵鍋里端出了一屜熱氣騰騰的雪白的饅頭,要知道董莊的農人從小到大見不了幾次這麼白的饅頭,不僅是孩子,幾個老人也立刻流下了口水。
七仙女把那屜饅頭交給董永,她說,端給鄉親們吃吧。
不,董永說,給他們吃了我們就沒有了。
給他們吃了我們還有。七仙女說,聽我的話,端給他們吧。
董永很不情願地把一屜饅頭放到了門外,順手又抓回了幾個,董永說,你們吃吧,不怕撐著你們就吃吧。
沒有人被董永的威脅嚇倒,農人們很快將那些饅頭一搶而空,好幾個人被噎著了,他們的喉嚨里發出咯嗒咯嗒的響聲,七仙女倚門而立。門外的那種聲音使她神色悲悽,兩行珠淚悄然流下。董永上前扶住七仙女,他以為七仙女在生誰的氣,他不知道七仙女心中充滿了仙子對凡人的悲憫之情,七仙女握住董永的手,把她的淚水留在董永的指fèng間,她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說,這麼多年了,地上的人們還在受苦。
農人們飽食了一頓後才想起他們還沒有鬧董永的洞房,那天夜裡他們捲土重來,企圖按傳統的習俗讓七仙女穿越男人們的褲襠,但董永手執一根打狗棍擋在茅屋的門口,朝眾人怒目相向,董永的叔叔說,你怎麼這樣小氣?雖說你媳婦是個仙女,但她既嫁了你就是董家的人,就該按我們的風俗鑽褲襠呀,董永說,不鑽就是不鑽,她是七仙女,怎麼能讓她鑽你們的臭褲襠?你們誰敢來鬧,誰鬧我就打斷他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