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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等我走近那個窗口時他們的爭吵聲戛然而止,他們似乎提防著我,我看見飼養員扭過身子,用後背對著我,而生物教師對我露出他特有的溫和天真的微笑,你也來了?他說,我正跟老張談事情呢,他今天心情不好,談起事情來跟吵架似的。其實他是一個大好人。
我很想知道他們正在談的事情,但我在那兒站著對他們是個妨礙,我只得知趣地離開,返回到猴房那兒繼續我的寫生。雨這時候下大了,猴房頂部苫蓋的一塊塑料布突然被風吹落,轉瞬之間猴子們失去了唯一一塊干慡的空間,我發現那隻獨眼棕猴變得異常焦躁起來,它拋下小棕猴在鐵絲網上瘋狂地跳躍奔跑著,不時發出幾聲悠長的啼嘯,我當時對猴子的命運一無所知,因此我把它的反常歸咎於雨和天氣的變化,我還在雨地里自作聰明地總結了人與動物的一個共同點:他們或它們對天氣之變都是很敏感的。
那場越下越大的雨中斷了我的寫生計劃,我原先想到飼養員的小屋裡去躲一會兒雨的,但是我想到那樣會給他們帶來種種不便,乾脆就鑽到了鹿房低矮的木板房頂下面,正如我那點可憐的動物學常識所知道的,鹿是溫馴善良的動物,在我棲身鹿房的一個小時裡,那隻孤單的麋鹿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它吃它的糙,我躲我的雨,我與麋鹿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度了一個小時,一直到密集的雨線漸漸又鬆散開來,漸漸地雨完全停了。
雨一停我就想離開了,我帶來的紙都被雨弄濕,無法再畫下去。我站起來摸了摸麋鹿美麗的脖頸,與它道別。雨後的灰場動物園更顯冷清荒涼,除了殘餘在枯樹上的雨水滴落在地的聲音,周圍一片死寂,我走過飼養員的屋子時敲了敲他的窗子,我想假如生物教師還在那裡也許願意跟我同路回去,但屋子裡沒有人,透過窗玻璃我看見的只是桌子上的一堆東西,兩盒前門牌香菸、一包糕點和兩瓶白酒。
我已經推起了自行車,就是在這時候我聽見從猴房那裡傳來一種奇怪的類似嬰兒的啼哭聲,最初我不知道那是猴子的哭聲,我只是覺得那種聲音異常悽厲異常磣人,於是我騎上車朝猴房那兒駛去。你也許已經猜到了,我再次看見的猴房裡只剩下那隻小棕猴了,僅僅是隔了一個小時,僅僅是隔了一場雨,那隻瞎了右眼的老棕猴不見了,我看見那隻小棕猴用雙臂抓住鐵網迎向我,它像一個人類的嬰兒一樣向我哭泣,我清晰地看見它粉紅的臉上滿是淚水,不是雨水,是淚水,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猴子的淚水,像人的眼淚一樣,也是晶瑩透明的。
直到此時我終於明白了在剛才的大雨中發生的事情,也終於知道生物教師今天與飼養員談的事不是關於錦雞,而是那只可憐的老棕猴。我一時愣怔在那兒,我內心充滿了酸楚與疼痛的感覺,但我不知道該對那隻小棕猴做些什麼,我在口袋裡找到一顆潮濕了的咸花生仁,隔著鐵網餵給小棕猴,但它剛咽下去就吐出來了,我一直以為它在顫慄,這時才懂得那種顫慄就是猴子的哭泣。
幾行雜亂的腳印留在雨後的泥地上,一直從猴房通往廢棄的獅籠那裡,追尋著這些腳印,我在獅籠里找到了飼養員,飼養員像上次那樣,正在用水管沖洗地面,儘管水管里衝出來的水很急很大,我還是看見了獅籠地面上星星點點的血污,還有飼養員長筒膠靴上沾著的一片棕色的我又不是殺人犯!
我指了指積滿水的獅籠,結結巴巴地問,你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殺?
飼養員說,這兒能避開小猴子,不能讓它看見,你們不懂,猴子也通人性的。
我看了看樹林那邊的猴房,確實有樹枝和房子遮擋了視線。我仍然不知道該怎樣向飼養員表達我的感受,我只是向他提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殺它容易嗎?
人殺什麼不容易?飼養員嘿地一笑,他輕蔑地瞟了我一眼,繼續朝地上沖水,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什麼,對我說,我跟許老師交情很深吶,他幫過我大忙,我也只好答應他,人又不是動物,做人就要講良心嘛。
我說不出什麼來,唯一想做的就是立即離開這個動物園。我騎著車一口氣騎到了肥皂廠門口,那兒有許多工人在廠門口出出進進的,我的驚悸的心情終於放鬆了,在那裡我打開了被雨淋濕的畫夾,那隻獨眼棕猴最後抬頭觀雨的神態被我畫在了紙上,我想起了我的繪畫老師關於神韻的說法,我想猴子的神韻在於它的淚水,大概就是它的淚水吧。
我曾經偷偷地跑到生物教師的標本室外面看望那隻棕猴,說起來我大可不必這樣掩人耳目,只要你對動物具有一定的興趣,生物教師總是樂於為你打開標本室的門。但我似乎害怕與那隻棕猴直面相對,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安靜的午後爬到了那間小屋的窗台上。
我看見一隻棕猴盤腿坐在一張課桌上,讓我驚訝的是它現在不僅潔淨而安詳,作為某種特徵的殘眼竟然金蟬脫殼,受成了一隻明亮的無可挑剔的眼睛,那隻我所熟悉的獨眼棕猴,現在它有了一雙完美的眼睛!不知道生物教師是怎麼做出猴子的眼睛的,我只能感嘆他對猴子的愛比任何人深厚一百倍,那樣的愛往往是能創造奇蹟的。
說到我所熱愛的繪畫,我的繪畫註定是不成器的。我的老師是個著的專畫動物的大師,他總是要求學生去捕捉動物的神韻,但我認為動物們的神韻在於它的淚水,我努力了多年,還是畫不出那種淚水,最後乾脆就不去畫了。那個位於工業區的灰場動物園,後來我再也沒去過,去也無妨,我猜那大概是世上最荒涼的動物園了。
線襪
有一天,郵遞員站在香椿樹街三十六號門口,大聲呼叫一個名叫錢王氏的人,叫了好多遍,無人應答,郵遞員跨上自行車正要走的時候,襪子奶奶慌慌張張地追了出來,邊跑邊說,錢王氏就是我,我就是錢王氏。
郵遞員把一張匯款單交給襪子奶奶,他說,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怎麼聽不見?
聽是聽見了,襪子奶奶滿面窘色地說,聽見你在喊錢王氏錢王氏的,可一時想不起來那就是我。從來也沒有人給我寄信嘛。
襪子奶奶以為那是一封信,她拿著那張紙走到隔壁的秦老師家裡,她說,我收到了一封信,也不知道是誰寄來的,老師你給我看看。
秦老師說,這不是信,是匯款單,有人給你寄錢來了,二十元錢呢。
秦老師把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念了一遍,襪子奶奶仍然有點偶然,她說,誰呀,這姓王的是誰呀?秦老師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娘家的親戚?襪子奶奶得到了提醒,眼睛倏地一亮,是三狗呀,她高聲叫起來,肯定是三狗,三狗這孩子,難為他還記著我這個姑姑!
第二天襪子奶奶穿著新棉襖和新棉鞋走過香椿樹街,路上有熟人跟她打招呼,襪子奶奶,你去兒子家啦?襪子奶奶的臉一沉,說,我還沒死呢,我死了才去他家。關於兒子的話題使襪子奶奶的腳步變得怒氣沖沖的,襪子奶奶走到石橋上,迎面碰到對門的女鄰居美仙,美仙說,怎麼啦,誰又惹你生氣了?襪子奶奶愣怔了一下,左顧右盼地說,誰?誰在生氣?美仙笑起來說,說你呢,好好的怎麼又板著臉走路?襪子奶奶說,我沒生氣,我到郵局去,我娘家侄子給我寄了二十元錢來。三狗這孩子良心好,他小時候穿的襪子都是我織的,這麼多年了,難為他還記得我這姑姑的好處,美仙打斷她的話說,你家長生對你就不好了?前幾天我還看見他送來一籃桔子呢。襪子奶奶朝美仙擺擺手說,別提那些桔子了,一半都是爛的,要不爛他們才不會送來給我吃。
襪子奶奶和美仙其實是一對冤家。美仙走下橋,嘴裡輕聲罵了一句,死老太婆,討厭!而襪子奶奶下橋的時候用手捏著鼻子,她對美仙身上撲鼻而來的香味厭惡透頂,搽得這麼香想幹什麼?襪子奶奶嘀咕道,以前青雲坊的婊子也沒她搽這麼香!
襪子奶奶主要就是在家裡拆線襪,那些破舊的線襪都失去了主人,收破爛的老許把它們一札札地捆好賣給襪子奶奶,襪子奶奶就坐在家門口一隻一隻地拆,拆好了洗乾淨,然後她兒子長生就把一袋袋的紗線裝在大布袋裡馱到收購站去賣,總之襪子是襪子奶奶的營生,所以香椿樹街上的人都把長生的母親稱為襪子奶奶。
襪子奶奶原來是有男人的,但他死了好多年了,現在他天天住在牆上,住在牆上的一隻相框裡,天天看著襪子奶奶拆線襪。長主一家原來也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的,但襪子奶奶和兒媳水火不容,長主一家只好搬到單位宿舍里去。長生搬家以後襪子奶奶有半年不和他說話,後來好不容易說話了,襪子奶奶鐵板著臉讓兒子去床底下拿一籃雞蛋,長生說,家裡有雞蛋,這些雞蛋你自己吃,襪子奶奶一下子就嚷起來了,你家裡的雞蛋輪得到你吃嗎?襪子奶奶站起來抓住兒子下頦處的一層皮,她說,搬出去才半年,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了?我不在旁邊,她就由著性子欺負你!長生知道他母親的脾性,他順從地把那籃雞蛋帶了回去,回去就發現雞蛋里長出了小雞,長生突然想起那些雞蛋還是母親春天時用糧票換的,它們已經在母親的床底下藏了半年多了。
每天經過香椿樹街的人都看得見襪子奶奶,她總是把門敞開著,坐在門邊拆一隻棕色的或者藏青色的線襪,拆線襪的工作大概是熟稔勝於專心的,因此街上的行人們會發現,你在看襪子奶奶,襪子奶奶也在看你,襪子奶奶一邊看著你,一邊把拆下的線團繞在手掌上。秦老師有一次在學校里對孩子們說,什麼叫提高警惕?提高警惕就是像襪子奶奶那樣,眼睛要時刻監視你身邊的一糙一木風吹糙動,要像襪子奶奶那樣,要像一個哨兵。
襪子奶奶確實像一個哨兵,冬天時候你偶然會發現襪子奶奶家大門緊閉,但你只需扭一扭腦袋便會看見襪子奶奶,她坐在對門美仙家門口,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拆線襪,冬天時候襪子奶xx頭上戴了一隻式樣古怪的絨線帽,藍棉襖和黑棉褲也使她乾瘦的身形臃腫了一些,但襪子奶奶看上去仍然像一個哨兵。
街上最討厭襪子奶奶的要算三十九號的美仙,美仙在牙刷廠里與其他女工談得最多的就是襪子奶奶。你們不知道我家對門的死老太婆多討厭,我每天出門她都要口頭看看她家牆上的破掛鍾,我每天什麼時候回家她也要看一看鐘,我家裡來了客人她伸長脖子一個個地看,來了女的她倒沒什麼,要是來了男的就麻煩了,她乾脆把凳子搬出來,守在我家門口呀!美仙談起襪子奶奶時忽爾諧謔忽爾憤怒,她說,x他媽的,我本來嫁給小季就是圖他家清靜自由,誰會知道對門住了這個死老太婆呢,現在她倒做起我的公公婆婆來,從早到晚盯著我,好像我是個階級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