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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花旦一夜未歸。劇團的人第二天全體出動去尋找花旦,小生繼華帶著幾個人去了塔縣城外的七里池塘,一個捕魚的老翁說他昨天確實看見過一個手捧青紗帽的女人,但是令人納悶的是捕魚老翁聲稱還有一個男的,他說昨天有一男一女挽著手從七里池塘邊走過,昨天風大雨急,但那對男女手挽著手,風把柳樹枝都吹斷了,卻吹不開那對男女如膠似漆的身影。
還有一個男的?小生繼華臉上布滿疑雲,他說,那個男的,那個男的不是鬼魂吧?
哪來什麼鬼魂?捕魚老翁不滿地瞪了小生繼華一眼,我親眼看見他們走過去,哪來什麼鬼魂?告訴你了,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兩個人!
小生繼華所在的劇團後來再也沒去過塔縣,這年夏天青衣去塔縣探親,回來時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青衣說塔縣那個大戲台現在常有一對夫妻檔在唱戲,女的就是花旦,男的就是失蹤了的小生繼璜。青衣最後賣了關子,她說,猜猜他們倆唱哪出戲?眾人都說,那還用猜?肯定是《十八相送》。
確實不用猜了,現在劇團的人都知道花旦和小生繼璜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搭檔,他們不再去回憶那雙黑氈鞋那頂青紗帽以及花旦古怪的相恩病了,所有目睹了這場傳奇的人都開始相信,有些人的愛情比戲文更纏綿更動人。只有小生繼華在別人談論此事時不為所動,保持著緘默,他對花旦和小生繼璜的傳說充滿懷疑。有一次他忍不住把青衣拉到一邊,說,別再編造那對男女的故事了,他們早就成了塔縣的鬼魂!
小生繼華出語驚人,我們所有人都被他嚇了一跳。
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
灰場動物園離我家大約有三公里路程,我開始去那兒臨摹動物時它作為一個動物園已經是徒有虛名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動物園給人以一片荒涼的印象,幾棵半枯的老樹下陳列的不是動物,而是空空蕩蕩的獸籠,幾乎所有的獸籠都己鏽蝕或殘破,動物園剩下的居民只有一群錦雞、一頭麋鹿和兩隻猴子,如此而已。
我早已過了迷戀動物園的年齡,我跑到這個被人遺忘的動物園來只是因為我在學習繪畫。我的繪畫老師以擅畫動物在本地享有盛名,是他建議我來這個地方畫動物寫生的,他說,千萬別去市動物園,那兒太吵太亂了,灰場動物園沒什麼動物,但那兒有猴子,你可以安安靜靜地畫上一天,沒有人會妨礙你的。
我在那兒畫畫的時候周圍確實很安靜,除了風吹樹葉和錦雞的啁啾之聲外,一切都似乎在午睡之中,只有猴房裡的那兩隻猴子生氣勃勃,它們在攀援和奔跑中始終朝我觀望著。兩隻倖存的猴子,一老一小,小猴子有時會突然跳到老猴子背上,每逢這時老猴子就伸出長臂在小猴子骯髒的皮毛上搔幾下,我猜它們是一對父子。值得一說的是那隻老棕猴的眼睛,其中一隻眼睛是瞎的,這麼一隻獨眼猴使我的寫生遇到了難題,我不知道怎麼畫那隻瞎了的猴眼,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把那隻猴眼的位置空在紙上了。
離開猴房後我又在園裡轉悠了一圈,經過廢棄的猴籠時我看見一個穿藍色工裝的老頭在籠子裡睡覺,他坐在一隻大缸上,手裡抓著一根粗壯的水管,水管里還在嘩嘩地淌水,但他卻睡著了。我猜他是這裡唯一的飼養員了。大概是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飼養員突然站起來,衝著我大喊一聲,門票,買門票!
我猜飼養員有六十多歲了,他的蒼老的臉上有一種天生的怒氣,我看見他拖拉著水管從獅籠里跑出來,一隻烏黑粗糙的手掌朝我伸過來,在我緊張地掏挖口袋時我聽見他在翻弄我的畫夾,畫猴子?飼養員的鼻息帶著一股酒昧噴在我的臉上,他的聲音仍然是怒氣沖沖的,畫猴子也要買門票,一毛錢,買門票!
我遞給他一毛錢時忍不往抗議了一句,這種動物園也配收門票?我是故意跟這個討厭的老頭頂嘴的,但我發現他將錢塞進口袋時臉上已經是一種歉疚的表情,他眨巴著渾濁的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甩下我又走進了獅籠,我看見他抓著水管朝獅籠的地面噴水,一邊噴水一邊嘀咕:你們生氣我就不生氣嗎?這些動物沒人稀罕,可它們不死你就得養著,不死就得給它們進食,給它們出糞,都是我一個人干。現在沒人管這園子了,就我一個人管,我都是脖子入土的人了,我有心臟病,關節炎,下雨天渾身疼得要冒煙,可我還得伺候它們,伺候它們吃喝拉撒呀!
我沒有耐心聽飼養員的牢騷,那時候天已黃昏,附近灰場工業區的廠房煙囪已是一片胭脂紅,我離開動物園,騎著自行車與工業區下班的工人一起向市區而行,途經肥皂廠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蹬著自行車從斜坡上衝下來,與我們逆向而行。那個人戴眼鏡,肩上搭著一條黑圍巾,我認出他是我們學校的生物教師,我沒有叫他,我不知道他到灰場這一帶幹什麼。
我的繪畫老師批評了我的動物寫生,他認為我畫的兩隻猴子死板僵硬,這哪兒像活蹦亂跳的猴子?像兩個猴子標本嘛!繪畫老師批評我總是毫不留情的,他指著我畫的那隻老猴子問我,怎麼就畫了一隻眼睛?還有一隻眼睛呢?我說,還有一隻眼睛是瞎的,我畫不出來。繪畫老師濃眉揚了起來,你說那是只獨眼猴子?他拍著大腿道,那不是最好的寫生素材嗎?你一定要畫出那另一隻眼睛,你總是抓不住動物的神韻,再去畫那隻獨眼猴子,把另一隻眼睛也畫出來,畫好了它猴子的神韻也許一下就出來啦。
大概是我愚笨的原因,我始終不知老師嘴裡的神韻為何物。但我還是決心去捕捉猴子的神韻,於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去了三公里以外的灰場動物園。
就在那天我與學校的生物教師不期而遇。我在猴房前靜靜觀察那兩隻猴子,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生物教師笑盈盈地朝我走過來,他說,沒想到你在這兒畫畫,我在這兒還是第一次碰到熟人呢。我問他來這兒幹什麼,他有點神秘地笑了,說,來看動物,你知道我對動物最感興趣。我說看動物應該去市動物園,那兒才是真正看動物的地方。生物教師搖了搖頭,手指著飼養員的紅磚小屋說,我跟老張是老熟人了,我常上這兒來,跟他談點事情。
我猜不出生物教師與飼養員會談什麼事情,也不宜多問。但生物教師對這個動物園無疑是非常熟的,我在畫猴子的時候聽見他在旁邊向我介紹有關動物園的許多內幕。
生物教師說,以前猴房裡有過三十隻猴子,現在都遷到新動物園去了剩下的這兩隻猴子當時生了肺炎,留在這兒了,那邊的鹿也是這麼回事,留下了就沒人要了。
生物教師說,你看見那老猴子的瞎眼了吧?那是五年前給一個醉鬼用鐵條捅的,他一隻手拿香焦,另一隻手藏在背後拿著那根鐵條。世上總有這種人,他們不愛動物,不愛也沒什麼,可他們對動物竟然如此殘暴。
生物教師還說,我愛動物,我愛一切動物,即使是那隻瞎了一隻眼睛的獨眼猴,當然獨眼總是個遺憾,假如它在我手裡,我會讓它變得漂亮一些完美一些。
我與生物教師的談話無法深入,坦率地說我覺得生物教師有點古怪,一個畫猴子的人與一個愛猴子的人並沒有什麼共同語言,或許是生物教師先意識到了這一點,漸漸地他談興大減,他湊近我的畫夾看了看紙上的猴子,說,眼睛,眼睛畫得不好,一隻瞎眼也可以畫出生命來的。
生物教師的批評也同樣讓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怎麼在一隻瞎了的猴眼裡畫出生命,我想畫動物尤其是畫猴子真是太難了。在我面對那隻背負小猴的老猴時,腦子裡一片空茫,那隻老猴與小猴嘻戲之餘朝我頻頻回頭張望,我突然想起那個醉鬼和他手裡的鐵條,我似乎看見老猴失去眼睛的真實瞬間,一種強烈的刺痛感突然傳遍我的全身,我覺得我已經捕捉到了繪畫老師所說的神韻,它的神韻就是痛苦。
大約是在半個小時以後,我聽見飼養錦雞的地方傳來錦雞們嘈雜的叫聲,回頭一看我便終於明白了生物教師到這裡來的目的,我看見飼養員領著生物教師走進柵欄門,飼養員以異常年輕敏捷的動作抓住了一隻狂奔的錦雞,那是一隻羽毛絢爛如虹的錦雞,它在飼養員的手中徒勞地撲扇著翅膀,最後被投進一隻藍布口袋中,我看見生物教師張開那隻口袋,然後抓起口袋的兩角打了一個死結。
我與生物教師本來僅僅是點頭之交,自從有了灰場動物園的那次邂逅,我們之間的關係一下子就親密了許多。我在教工食堂里遇見他,忍不住提出我的疑問,那個老頭怎麼肯把錦雞送給你?生物教師一邊嚼咽著包子一邊對我神秘地微笑著,他說,不是送的,是我買的。我還是不相信,我說他怎麼能把動物園的動物賣給你呢?生物教師朝四周環顧了一番,他臉上的微笑更顯神秘了,我跟他很熟悉嘛,他突然湊近我對我耳語道,他欠我的情,他孫子的入學問題是我給他解決的。
生物教師熱情地邀請我去參觀他的標本展覽室,我就跟著他去了位於校辦廠區域內的那間小屋,一進去我首先就看見了那隻美麗的錦雞。
它被固定在一根樹樁上,很明顯它已經被開膛破肚,完成了防腐處理,我看見錦雞的姿態栩栩如生,但它的羽毛上還沾著血與藥液的痕跡。
其實我的鳥類標本不少了。生物教師把錦雞標本移到貓頭鷹和鴕鳥之間的位置,他淡淡地說,我現在最想做的是靈長類動物標本。
我並沒有在意生物教師的話,應該說我很不適應那間小屋的氣氛,我覺得許多鳥許多貓還有許多我未見過的動物一齊瞪大眼睛盯著我,由於它們的靜態和屋裡的光線,每個動物看上去都異常安詳舒適,但是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難以描述的酸腥味,它使我難以堅持看完小屋裡陳列的每一種標本。當我找了個理由匆匆退出小屋時,生物教師仍然深情地望著他的標本,我聽見他在裡面喃喃自語的聲音:真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愛動物呢?
我猜生物教師肯定後悔對我的邀請了,而我自己也後悔去了小屋。因為從那兒出來以後的整個下午,我一直心情抑鬱,眼前不時閃現出錦雞濕漉漉的沾滿血跡與藥液的羽毛。我憐惜那隻錦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對動物投入了感情。
生活中許多事情是觸類旁通的,在我後來的繪畫習作中我試著把對錦雞的憐惜帶入筆下,結果我的繪畫老師認為我的動物寫生有了長足的進步,你現在抓到了猴子的神韻。他指著我畫的那隻老猴子說,你畫出了那隻瞎眼,這隻猴子身上的神韻就在眼睛裡,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我第二次在灰場動物園遇見生物教師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那天下著濛濛細雨,我發現猴房裡的棕猴父子在雨天裡表現出一種驚人的親情。小猴子被老猴子掖在懷裡躲雨,當渾身濕透的老猴子手抬前額觀望天空中的雨絲時,我忽然覺得它唯一的眼睛裡充滿了某種憂患,我懷著激情畫下了它抬頭觀雨的神態,也就在這時,我聽見從飼養員的屋子裡傳來兩個男人爭吵的聲音,爭吵聲忽高忽低的,我聽不清具體內容,但我聽出另外一個人就是我們學校的生物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