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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反正洗不了幾次了,等我死了讓他們記得我的好處,我這大半輩什麼也沒有,落下的也就是這好人的名聲,還有什麼呢?

    二姐抱住懷情嗚嗚地哭泣起來,二姐一邊哭一邊說,你是累出來的病,你是讓他們氣出來的呀!懷情任憑二姐搖晃著她的身體,現在她隨便二姐怎麼說了,她已經無力去更正或澄清別人對自己的說法,還有別人對別人的說法。懷情現在對一切無動於衷,她覺得疲倦極了,她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變成了一個黑洞,她覺得自己該安靜地睡上一覺了。

    後來二姐躡足走出了病房,她捂著臉站到親戚們中間,半天說不出話來。三姐扒掉二姐的那隻手,看見她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一樣,閃爍著一種紫褐色的光。

    二姐不說話沒什麼,二姐一說話走廊上便再次嘈雜起來,起先是三姐嗚嗚地哭,很快親戚們尤其是幾個婦人都哭開了,哭聲中還夾雜著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疑問。有人想進病房去安慰懷情,被二姐堅決地攔住了,二姐說,誰也別去吵她,她大半輩子從沒睡過午覺,現在讓她好好睡個午覺吧。

    親戚們的哭聲戛然而止,是那個爛貨護士砰地一聲出來了,她像一隻鞭炮砰然炸響,你們這些人怎麼搞的,現在又沒有死人,你們哭什麼哭?她說,要哭喪就到太平間去哭。

    爛貨。姑媽低低地罵。

    爛貨,你們家才死了人呢!二姐卻朝爛貨吐去一口唾沫。

    走廊上的這群人幾乎同時扭過臉直視著那個年輕護士,現在他們的目光又一次組成了箭陣,那麼多目光亂箭般射向一張故作鎮靜的臉,年輕護士也許感覺到了某種疼痛,她張大了嘴在走廊另一端站著,忽然一轉身就溜走了。

    欺軟怕硬的爛貨。姑媽鄙夷地說。

    這群人中間還數二姐最冷靜,二姐後來看見窗台上的那些水果,便想起了懷剛,二姐說,吔,懷剛呢,他人呢?

    表嫂說,走了,你不讓他進去,他就走了。

    二姐數了數兜里的水果:六隻蘋果,七隻桔子。二姐說,哼,這些爛水果抵得了懷情的一條命?

    二姐說著說著就不冷靜了,她的眼淚又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裡,最後她用一種嚴肅的語氣對親戚們說,誰也別去告訴懷剛和珠珠,他們的良心讓狗吃了,別讓他們覺得懷情白死了,別讓他們覺得自己脫得了干係。

    懷情喝了農藥,他們脫不了干係,其實這也是親戚們一致的看法。

    聲音研究

    他們是在無意之中走到五一廣場來的。一個男孩,有著柔軟的抹過定型摩絲的頭髮,穿著藍牛仔短夾克和藍牛仔褲,另一個女孩,有著更為柔軟更為濕亮的披肩長發,也穿著藍牛仔短夾克和藍牛仔褲。他們手牽著手走到了五一廣場。十分鐘前男孩還坐在附近的電子遊藝室里,男孩操縱著螢光屏上的一場模擬拳擊比賽,女孩就站在他身後,女孩不停地用手去拉他的衣袖,每拉一次螢光屏上的兩個拳擊手就像兩個木偶撞在一起,男孩忽然甩手給了女孩一記耳光,打不死你?他高聲罵了一句,眼睛仍然盯著螢光屏。遊藝室里的人都回頭朝這裡望,女孩捂著臉,向那些傢伙們投去惡狠狠的白眼,他們果然紛紛把腦袋轉回去了,遊藝機的音樂在沉寂了幾秒鐘後又重新暄響起來。女孩從小皮包取出一面小圓鏡和粉餅,對著鏡子往臉上敷了些粉霜,然後她突然湊到男孩耳邊,低聲說,我們吹啦!

    女孩走到街上男孩就追出來了,他們拉拉拽拽地在街上走,路過的行人可以聽見女孩用許多污辱性的字眼咒罵男孩,男孩一聲不吭,他的手執著地拉著女孩不放,女孩後來就不再掙脫了。他們在一家冷飲店門口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安靜下來,男孩跑到櫃檯前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筒,塞到女孩手裡。女孩說了句什麼,一邊扭著身子一邊把巧克力蛋筒往嘴裡送,後來他們就手牽著手往廣場這裡來了。

    他們來到廣場時已經重歸於好,那時女孩剛吃完了冰淇淋,她說,手上黏黏的,難受死了。男孩指著廣場上的噴泉說,那兒不是能洗手嗎?就這樣他們走到廣場來了。

    廣場並不太大,準確地說它只是一個街心花園,說它是花園也不太準確,因為沒有樹,也沒有什麼花,只有一圈環形冬青樹叢和幾張長條椅,還有一個新近出現的青銅雕塑。但是人們都稱這個地方為五一廣場,那我們就該把它當作一個廣場。

    他們原先不準備留在廣場的,女孩在噴泉下洗完手,附近的一對男女恰巧離開了東邊那張長條椅,女孩急忙跑過去搶占了唯一空餘的長條椅,過來,這兒有座位,女孩向男孩喊道,過來坐呀!

    男孩沒有留意女孩,他仰頭望著那座高高的青銅雕塑,說,這叫什麼藝術?怪裡怪氣的,是什麼東西?

    女孩說,你管它是什麼東西?快過來坐!

    是什麼東西?男孩仍然仰著頭觀察那座銅像,他嗤地一笑,說,是個機器人吧?

    你過不過來?女孩的聲音顯得有些惱怒,她從地上撿起一個蘋果核朝男孩擲過去,你傻頭傻腦地站在那裡,看什麼呢?

    男孩跑過來,挨著女孩坐下。男孩將一隻手搭在女孩肩上,腦袋卻仍然朝青銅雕塑轉過去,他說,你看那雕塑,是個機器人吧?那幫人真他媽會瞎鬧,要搞雕塑也該搞個維納斯嫦娥奔月什麼的,怎麼槁了個機器人豎在那兒?

    你什麼眼神呢?女孩扭頭瞥了一眼,說,那不是三把鑰匙嗎?

    讓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像,男孩專注地凝視著雕塑,對,就是三把鑰匙,男孩說,真他媽的,怎麼弄了三把鑰匙豎在那兒?

    你不懂,那肯定有什麼意思的。

    什麼意思?男孩扳著手指說,三把鑰匙,一把大門鑰匙,一把抽屜鑰匙,還有一把什麼鑰匙?是防盜門鑰匙?

    胡說八道。女孩擰了男孩一把,女孩說,你什麼都不懂,人家那是藝術嘛。

    那你說,三把鑰匙是什麼意思?

    你沒聽歌里都這麼唱,給我一把鑰匙,打開你的心靈,打開心靈,肯定是這個意思,女孩說著忽然想起了別的什麼,你見過我表姐嗎?女孩說,她以前交過一個男朋友,他就是搞雕塑的,那沒準就是他搞的呢。

    搞雕塑有什麼了不起的?男孩鼻孔里發出一種輕蔑的聲音,他說,我最煩那幫傢伙了,頭髮比女人還長,腿比麻稈還細,張嘴就是什麼感覺呀線條呀,我看他們是欠揍,你要是跟他們動真格的,他們就尿褲子啦。

    你就會動手打人,打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女孩用胳膊時揉了男孩一下。她從包里掏出一顆蜜餞放在嘴裡,打人又掙不來錢,女孩說,會掙錢的人才叫有本事,你要是像大頭那樣會掙錢,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南方大酒店喝咖啡了,喝完咖啡去吃北京烤鴨,吃完烤鴨去棕櫚宮唱卡拉0k,那多享受呀,那才叫生活。

    大頭有什麼了不起的?男孩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他比驢還要笨,還不是靠他姐姐家有權有勢,他那些錢也嚇不死人,全是在深圳坑蒙拐騙弄來的。

    那你也可以去深圳呀,你怎麼不去騙點錢來呢?

    深圳的錢現在也不好掙了,你別聽他們把那兒吹得天花亂墜的。你閉上眼睛想吧,要是那兒好掙錢,大頭他們還回來幹什麼?

    那你說哪兒好掙錢,你說一個地方給我聽聽。

    你煩不煩?男孩突然按捺不住地吼了起來,打不死你,他憤怒地瞪了女孩一眼,然後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了香菸和打火機。

    女孩吐了吐舌頭,不吱聲了。女孩這次沒有真的生氣,她把頭枕在長椅背上,朝廣場四周隨意地張望著,她看見對面的廣告牆掛著一塊牌子,牌子是用大玻璃製成的,上面的液晶顯示器不停地閃爍著一些數字:60,65,67,這些數字有時靜止,有時跳躍,女孩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數字是什麼意思。後來她發現每逢駛過廣場的汽車增多,那牌子上的數字就會往上跳,她發現了這個奧秘,但仍然不知道那是一塊什麼牌子。

    大約是下午四點鐘光景,輻射在城市上空的陽光開始變得柔軟和蒼白起來,而遠處的高層建築工地的水泥框格漸漸地從灰色轉變為橙紅,遠遠望去就像一隻巨大的燃燒著的箱盒,下午四點鐘以後廣場附近的交通開始變得繁忙,潮汐般的市聲沿著街道湧來擠去,最後棲留在廣場中心的這塊綠地上。一個清潔工人拿著水管開始沖洗廣場上的冬青樹叢,地面上便很快積起了幾個水窪,長條椅上的人們有些坐不住了,先是一對老年夫婦起身走了,後來幾個外地人模樣的也站了起來,廣場上一下子顯得清寂了許多。

    男孩對女孩說,走吧,我們也走吧。

    女孩不理睬他,只是朝他翻了個白眼。

    男孩以一種討好的姿態貼近女孩,他把一隻手搭到女孩肩上,另一隻手揪住她的一絡頭髮,他說,老坐在這兒幹什麼?再坐下去要坐出痔瘡來了。

    女孩忍不住咯咯笑了,但她仍然坐著不動,女孩說,不坐這兒又能幹什麼?反正坐這兒比坐在家裡強。女孩扭過臉去看相鄰長條椅上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正在讀一本雜誌,他在看什麼書?女孩嘀咕了一句,她彎下身子斜轉過臉瞟了眼雜誌的封面,只依稀看見研究兩個字,什麼研究?女孩重新坐好了,對男孩說,他在看什麼研究,這麼吵的地方。他怎麼看得進去呢?

    男孩不屑地說,研究個狗屁,他是裝模作樣,肯定在這兒等女朋友。

    女孩又扭過頭去看西邊那張長條椅,她看見有兩個人各據長椅一側,一個是鬢髮花白的老年男人,那個老人留著如今已屬罕見的山羊鬍子,手裡拄著一根竹拐棍,另外一個是女人,一個包著花頭巾的風姿綽約的年輕女人,他們正在熱烈地交談著,根據他們誇張多變的手勢和表情,誰都可以得出這個結論。讓女孩覺得奇怪的是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是在無聲中熱烈地交談。女孩突然想起她在公共汽車上曾經遇見的一群耷啞人,眼睛便莫名地亮了起來,啞巴,啞巴,女孩對男孩說,快看那兩個啞巴,他們在打啞語呢!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男孩說,不就是兩個啞巴嗎?又不是兩個外星人。

    我覺得啞語挺好玩的。女孩嘻地一笑,說,那老頭也挺好玩的,你看他那把鬍子,留那麼長的鬍子,也不怕長虱子。

    怎麼會長虱子呢?鬍子跟頭髮一樣,也要經常用肥皂洗的,男孩說。

    你猜他們現在在說什麼?女孩說。

    我不知道,管他們在說什麼呢。男孩說。

    我也猜不出來。女孩的目光專注地盯著那兩個聾啞人,她說,用手說話,不用聲音說話,啞語真好玩。女孩又捂著嘴咯咯地笑了幾聲,問男孩道,你猜猜,那兩個啞巴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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