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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三姐推開姑媽衝到前面來了,三姐用顫抖的食指指著懷剛的鼻子罵,你的良心讓狗吃了,說什麼與她有什麼相干?虧你說得出口,爹媽死得早,你就是懷情拉扯大的,沒有她就沒有你,你說出這種話,你的良心不是讓狗吃了讓什麼吃了?

    什麼狗呀貓的,那些事跟這事有什麼相干?你在這裡哇啦哇啦叫什麼?腦子裡有屎啊?

    大嫂推開了三姐,她輕輕拍了拍三姐的肩膀說,別生氣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生氣也沒用,指望懷情好了才是真的。大嫂嘆了口氣又轉向懷剛,她說,懷剛,你這個態度不對,出了這樣的事,家裡人說你幾句也是應該的,怎麼說你也有責任,那農藥瓶上畫著骷髏頭呢,你無論如何不該讓懷情喝的。

    我讓她喝的?越說越滑稽了,要我說多少遍?我攔不住她,我搶下瓶子她已經喝下去啦。

    也沒說是你讓她喝的,不過你這麼個壯小伙子,怎麼也該搶下瓶子的,你力氣大嘛。

    好了好了,我跟你們說不清楚,我也不想說,你們不是說我讓懷情喝了農藥嗎?別在那兒搖頭,別給我假惺惺的,說了就說了,沒關係,我現在認罪,我現在給你們償命,你,懷珍,你現在給我去拿一瓶毒藥來,去找你藥房的朋友要一瓶樂果來,我喝給你們看,我讓你們舒心,我不喝就不是人,我不喝就是王八蛋。

    親戚們突然鴉雀無聲,他們箭矢般的目光被懷剛的怒火折斷了幾支,慢慢彎曲和碎裂了,他們不再逼視懷剛。只有三姐不依不饒地嘟囔了一句,珠珠不讓你喝你會喝嗎?三姐的聲音很輕,但大嫂還是及時地捏了捏她的手,捏手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不要火上澆油。

    走廊里的嘈雜聲再次引來了值班室的干涉,被視為爛貨的護士又出來了,你們要喝什麼?喝什麼?要喝什麼去冷飲店喝去,不要在病房外嚷嚷!她憤憤地搖晃著手裡的一瓶藥劑說,這哪兒是病房?這是菜市場!

    只有服毒的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

    先看看懷情的臉,那張比實際年齡更顯衰老憔悴的臉現在像塗上了一層蠟,鼻孔里插著兩根細橡皮管,再看看懷情臉上的表情,現在懷情的表情其實就是沒有表情。

    二姐握著懷情的手,懷情的手冰涼冰涼的,手背上還殘留著凍瘡的痕跡,而五根手指上被刀割破或洗衣粉浸壞的皮膚看上去酷似石頭的紋理。二姐握著這樣一隻手,想起他們兄弟姐妹悽苦艱難的童年生活,想起懷清幾十年來為這個家庭所做的一切,她的眼眶裡便長出兩顆珍珠般的淚滴,一顆滴在懷情的手背上,另一顆後來自己消失了。

    二姐說,懷情,你怎麼這樣傻?你讓他們去打去鬧好了,你不是不知道懷剛,他打珠珠一下會讓珠珠打他十下,他不是不知道珠珠那人,她真敢喝那瓶農藥?她就是真喝了也是白喝,死了也是白死,憑什麼你搶過來喝,你的命就這麼賤嗎?

    懷情說,你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要聽他們吵,他們一吵我的腦袋就疼得厲害,像是要炸開了一樣,聽他們吵架不如讓我死了。

    二姐說,那你就走開呀,離他們遠遠的,你也犯不上去搶那瓶農藥喝。

    懷情說,你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討厭珠珠的脾氣,人不可以那麼凶那麼自私的,不可以動不動就拿個農藥瓶嚇人的。

    二姐說,你也說討厭珠珠的脾氣了,那你幹什麼要替她去死?

    懷情說,我不是替她去死,我是想讓珠珠有個教訓,人不可以拿死去嚇人,你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我快死了,這回進了醫院就出不去了。

    二姐捂住懷情的嘴叫起來,別胡說,醫生說你胃裡的農藥全都清洗乾淨了,沒有危險,聽見了嗎?不准你胡思亂想。

    懷情微笑了一下,她抬了抬手掌,示意二姐鬆開她的手,二姐就鬆開了手,懷情把鼻孔中的輸液管移動了位置,臉微微轉過去,她說,你捂著我的嘴,我透不了氣,死了似的,懷剛是不是來了?你們別罵他,他沒有什麼錯,他其實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懷剛,可憐的懷剛,你讓他進來吧。

    不讓他進來。二姐卻憤然地站起來,她走到門邊,隨時準備阻擋懷剛的進入,二姐說,他還有什麼臉來見你?他要進來就讓他跪著,讓他一路跪進來!

    或許是過於衝動了,二姐的嗓音聽來有點歇斯底里,病床上的懷情被嚇了一跳,而病床旁的輸液瓶也在掛架上噹噹撞了兩下,懷情看著輸液瓶在掛架上搖晃著,突然莞爾一笑。

    你笑什麼?二姐不解地問。

    我沒笑。懷情輕聲說,我笑了嗎?

    二姐不知道懷情心裡在想什麼。

    懷剛才不會在這群婦人面前跪下呢,懷剛只是蹲在她們面前。他看見她們的手指在自己頭頂上拖指戳戳的,他忍受這種指戳並非因為甘心聽從婦人的絮叨數落,只是他覺得有點疲勞。當那些手指在頭頂上活動得過於囂張時,懷剛就猛然揮手朝它們拍去,他看見婦人們立即縮回了各自的手指,就像躲避馬蜂的螫咬一樣敏捷,懷剛的嘴角不由得浮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你以為懷情不結婚真是她嫁不出去嗎?三姐說,還不是為了你?她怕你照顧不了自己,她要等你成家立業了再離家,這一等等了多少年,白白地把自己耽誤啦。

    耽誤什麼呀?現在西方流行獨身主義,有六十歲女人都沒結婚的,懷剛鄙夷地仰起頭說,你們懂什麼?你們懂個屁!屁!

    話不能這麼說。大嫂頻頻搖頭,她說,誰都知道懷情為你這個弟弟作了犧牲,就說她現在睡的閣樓吧,又悶又小,哪能住人?還不是讓你和珠珠能有個好婚房嘛。

    北屋也能住,她非要睡閣樓我有什麼辦法?她非要像老鼠似地躲在那兒,我有什麼辦法?

    你說懷情是老鼠?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姑媽的手指再次忍無可忍地指到了懷剛的額頭上,懷剛朝她翻了個白眼,但他似乎懂得姑媽是個長輩,所以他的有力的手掌只在膝蓋上磨了幾下,他朝左右兩側轉動著腦袋,讓那根手指無法觸及自己。懷剛能閃避姑媽的手指,卻無法閃避姑媽的言語。姑媽說,良心讓狗吃了?嗯?你忘了你的小命都是懷情從河裡撈上來的,嗯?你忘了你小時候大家叫你小閻王,滿世界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淘氣的孩子,還是冬天臘月呀,你坐著那該死的滑板車哧溜一下就竄進河裡去了,你倒是知道喊救命,誰救了你?還是懷情呀,可憐懷情還不會游水呢,三步兩步就撲進河裡去了,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蠻力,反正就是把你撈上來了。等我們趕到了,看見她緊緊地抱著你坐在地上發抖,可憐她的頭髮都給你抓掉了好多,她的棉祆袖子也給你扯掉了,懷情那孩子從小就懂事呀,我們一到她就嚷嚷說,給弟弟熬薑湯,給弟弟熬薑湯,她還捨不得那半截棉襖袖子,讓我們去把那袖子撈回來。

    姑媽的聲音這時候噎住了,走廊里的親戚們鴉雀無聲,又有人開始吸鼻子掏手絹,他們的目光也再一次集結起來,像亂箭一樣射向懷剛。

    懷剛仍然蹲在地上,但你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來,他的腦袋不安地扭過來又扭過去,這有什麼?她掉進河裡我也一樣會救她的。懷剛訕訕地笑了一笑,但你從他臉上已經可以看到他內心的不安,懷剛站起來,眼睛看著牆說,懷情她現在沒事吧?沒有人回答他。懷剛的眼睛茫然地掃過親戚們,又盯著病房的門說,水果是珠珠買的,她想來我不准,我讓她過幾天再來。還是沒有人接過懷剛的話茬,但親戚們現在似乎看到了他們滿意的局面,他們互相交流著目光,姑媽首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想對懷剛說什麼,一塊手帕被她捏緊了又鬆開,她想說什麼的,但突然又有一股什麼火氣竄上來,於是姑媽斜脫著侄子,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聲。

    懷剛不想對親戚們說什麼了,他來醫院不是為了跟他們說話的。懷剛去推病房的門,門卻關緊了,他透過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望見的是二姐怒氣沖沖的臉,那張臉貼在玻璃上,故意遮擋懷剛的視線。懷剛只是從二姐的耳垂下看見了懷情的病床,看見懷情的一堆散亂桔黃的頭髮,它們像一堆枯糙堆在雪白的枕褥上。

    我來了,讓我進去。懷剛敲著門喊。

    你回去,懷情不想看見你!二姐在玻璃那側尖聲說。

    讓我進去,懷剛用水果兜擊打著病房的門。

    你還有臉來見懷情?她剛被搶救過來,你還想來要她的命嗎?二姐的嘴離玻璃太近,她說話的熱氣很快就使玻璃上凝了一層水珠,因此懷剛後來只看見二姐的兩片模糊的急速抖動的嘴唇,二姐說,你要是真有那份心,以後別再把懷情當傭人支使,別讓珠珠再騎在她頭上,現在別來傷懷情的心,她不想看見你!

    懷剛看不見病床上的懷情,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他想撞門,但醫院不是一個適宜於撞門的地方,懷剛對著門喊了一聲,懷情,我來了。懷剛這麼喊了一聲就愣在那兒了,他依稀聞見走廊上瀰漫著一股強烈的刺鼻的異味,他的兩側鼻翼緊張地收縮,再放鬆,那股異味讓懷剛想起了那只可怕的農藥瓶,懷剛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他聽見走廊上迴蕩看那個尖厲的聲音:不想看見你。

    不、想、看、見、你。

    懷剛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懷情的聲音和二姐的聲音聽來是極其相似的,所以懷剛無法分辨那是懷情的聲者還是二姐的聲音。

    我想見懷剛,你為什麼非不讓他進來?懷情虛弱的目光落在門玻璃上,玻璃上現在像蒙了一層霧,懷情其實什麼也沒看見。

    你有胃口見他,我還沒這個胃口呢。二姐坐到床邊說,這回讓他好好清醒一下。

    又不是他的錯。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想說這事,可現在看來不說不行了。

    說什麼事?你別嚇唬我。

    我這回真的出不了醫院了,過幾天我要轉到腫瘤病房去,你們不知道,我得了肝癌,去年就查出來的,你們不知道,我本來就活不了幾年。

    你別嚇唬我,懷情,你要嚇死我了。

    我為什麼嚇唬你?你們不知道,我這樣快死的人最恨別人拿死來嚇唬,我恨珠珠,她活得那麼好,還懷著孩子,她憑什麼拿著農藥瓶來嚇唬人?)

    二姐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睛裡又有珍珠般的淚滴在主長,很快就長圓了,很快就無聲地墜落下來。

    她活得好好的,不該拿著農藥瓶來嚇人,你們不知道,快死的人最怕說死,你們不知道快死的人,快死的人最恨別人說死這個字。

    二姐抹了一把淚說,你不該瞞著我們,你不該再做懷剛他們的傭人的,前幾天我還看見你在給他們洗床單,你怎麼還給他們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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