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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祖母一時找不到人說話,便從藍子底部摸出一疊錫箔,後來祖母便專心致志地疊起元寶來了。
我姐姐說其實那個坐鋪蓋卷的漢子還不算討厭,他上車不久便開始打瞌睡了,只是他侵占的面積大了些,我姐姐的腿再也不能伸來伸去,而且那漢子的鞋隱隱約約地飄出一股臭昧,很多時候她不得不捂著鼻子。
最討厭的是一個又黑又瘦頭扎花毛巾的老婦人,姐姐說她看著那老婦人拎著一隻大籃子從車廂那頭過來,一路搜尋著座位,謙卑的笑容像一朵凋謝的jú花,她走近祖母身邊時眼睛兀自一亮,就像找到了親人。姐姐看見了她籃子裡的東西,與祖母的一樣,也是一籃錫箔疊成的元寶。
我這兒不擠,坐我這兒吧。祖母盯著老婦人的籃子說。
事實上祖母看見那個老婦人時眼睛也亮了,姐姐說兩藍子錫箔元寶成了什麼聯絡暗號,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老婦人與祖母擠坐在一起,而且是祖母主動地為對方騰出了一半位子。
清明啦,該上墳啦。老婦人說。
可不是嗎,我是回老家上爹娘的墳,祖母說,我五十年沒回老家了,老家裡也沒什麼人了。本來不想回去,可前一陣做夢,夢見我爹娘墳上的糙枯了,樹上的葉子掉光了,醒來一想,是不是爹娘在陰間沒錢花了呢,五十年啦,爹娘從來沒向我要過什麼,這回想起我來啦,想起跟我要錢花啦。
可不是嗎,清明雨一下,死人們全都跑來託夢了,老婦人說,你還算清淨的,我這幾天就沒睡過一個好覺,誰都來向我要這要那的,就連我那個死鬼叔叔,他是喝酒醉死的,他在陰間還喝著酒呢,那天夢裡就搖著個酒瓶對我說,酒瓶空羅,酒瓶空羅,死人張嘴你又不好回絕的,我就只好多買了一量錫箔給他做酒錢。
我姐姐說她在一旁聽得又好笑又生氣,忍不住就大聲刺了那老婦人一句,既然他跟你要酒喝,那你就買一瓶白酒給他送去嘛。
那老婦人臉上幡然變色,但她忍住沒有發作,陽世的酒瓶是送不到陰間去的,過了一會兒老婦人悻悻地說,要不然錫箔紙紮派什麼用處呢?燒成了灰,變成了煙才能送過去呀。
變成了煙就沒有了,誰收得到呀?你這套鬼話能騙誰?姐姐沒有能盡興地批駁那個老婦人,因為她的腳被祖母重重地踩住了。
祖母停止了疊錫箔的動作,她用罕見的嚴厲森然的目光盯著姐姐,眼睛裡漸漸地閃出怒火,姐姐便慌亂地低下頭去,低下頭去嗑瓜籽,後來她聽見了祖母悲傷沉痛的聲音,你看看現在這種孩子,將來我們去了什麼也不會有的,這種孩子,他們不會送一個錫泊元寶給你的。
姐姐心裡在說,當然不送,但她不敢說出聲來,姐姐把瓜籽殼吐在那漢子的鋪蓋卷上,吐在那老婦人的腳下,但她不敢再惹我祖母生氣了。姐姐咯嚓咯嚓地嗑瓜籽,火車就轟隆轟隆地往前開。
火車就轟隆轟隆地往前開,火車將把我祖母送到我曾祖母的墳塋邊,送她去上墳。
火車開到我老家大約要九個小時,對於我姐姐來說,這段旅程已經變得乏味而難以忍受,姐姐的耳朵里灌滿了她討厭的閒言碎語,鼻子裡則鑽迸了任何人都討厭的腳臭味,祖母對此渾然不覺。祖母恰恰變得愈來愈活潑了,因為她發現自己漸漸成了半節車廂幾十個人的中心,她與老婦人關於陰曹地府的談話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乾脆就跑過來站在祖母身邊,豎起耳朵聽她說閻王爺抓人的故事。
閻王爺抓女人就抓她的頭髮,不過閻王爺的心也是肉做的,你要是不想跟他去,他也會手下留情,祖母說,我六十三歲那年就讓閻王爺抓過頭髮,我不想去,我力氣大,拼命地犟呀,犟呀,結果閻王爺就鬆手了,只帶走了一絡頭髮,祖母說著低下頭,分開她的白髮,讓眾人看那個真實的痕跡,你們看見了叫?讓他抓去一絡頭髮呀!
頭扎花毛巾的老婦人仔細鑑別著我祖母的一小片光裸的頭頂,她沉吟了一會兒說,是被抓過的,不過我看那不是閻王爺抓的,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抓的,閻王爺不會輕易出馬來抓人。
姐姐不止一次聽祖母說過頭髮的故事了,姐姐不敢阻止祖母繼續這個話題,就把怒氣撒到那個老婦人頭上,你怎麼知道是小鬼抓的?姐姐說,難道你也是閻王爺手下的鬼嗎?
但是姐姐的出言不遜沒有什麼作用,那個老婦人只是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她仍然和我祖母擠坐在一起,疊著元寶一唱一和。我姐姐悲哀地發現那節車廂里裝的都是無知的崇尚迷信的人,他們竟像黃蜂采蜜一樣朝我祖母這邊湧來,人擠著人,塞滿了旁邊的過道和座位前的空隙,所有的腦袋都像向日葵一樣對準我祖母,擠死了,擠死了!我姐姐嚷著開始推搡身邊的那些人,她說,你們都是傻瓜呀,都跑來聽這些鬼話,你們真的相信這些鬼話呀?
那堆人卻不理睬我姐姐,他們像木樁一樣堅固地立在我祖母四周。有的張大了嘴滿臉驚悸之色,有的竊竊私笑,只有一個男人對我姐姐說,你推什麼推呀?這兒熱鬧就站這兒,坐火車悶,聽她們說說解個悶嘛。
姐姐氣得滿臉絆紅,她為祖母充當了這個角色而生氣,也為自己的空間被一點點蠶食分割而憤怒,擠死我啦!姐姐最後尖叫了一聲,推開人堆逃了出來,她一邊衝撞著那些人一邊說,我不坐這兒了,讓你們坐,讓你們坐吧!那群人對我姐姐的憤怒無動於衷,更讓姐姐生氣的是她剛離開座位就有一個男人坐了下去,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坐下去的時候還很舒服地嘆了口氣。
火車當然還是向前開著,但姐姐現在只能站著了,姐姐滿腔怒火地站在車廂盡頭,目光狠狠地盯著車廂中部人頭攢動的地方,姐姐站了一會站累了,她想憑什麼把座位讓給那個可惡的男人,她想祖母關於閻王和頭髮的故事該講完了,那堆人也該散了,姐姐就一路吆喝著走過去。姐姐走過去就聽見了一種蒼老的嘶啞的哭訴聲,她這才明白了那堆人遲遲不散的原因,現在他們豎著耳朵,就是在聽那種蒼老的嘶啞的哭訴聲。
幸好不是我祖母,是頭扎花頭巾的老婦人突然哭起來了。姐姐在一旁聽了很久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沒想到老婦人的悲傷居然是從她身上引起的。你有福氣呀,回家掃墓有孫女陪著,老婦人涕淚橫流地拍著我祖母的手說,我也有一群兒女子孫,你別以為我沒有兒女子孫,可他們誰肯陪我去?誰肯陪我去?想想就害怕,哪天我也讓閻王抓了去,那就一粒米也吃不上一塊布也穿不上呀!
我姐姐說她一開始對那老婦人還動了惻隱之心,但聽著聽著就煩了,而且她看見祖母也被老婦人弄得悽惶惶,祖母的眼睛濕了,她從前襟里抽出自己的手帕給那老婦人擦淚,但那個老婦人接過手帕卻擤了一把鼻涕。
姐姐不能忍受這列火車了,她想從人堆里鑽進去回到自己的座位,鑽來撞去的卻怎麼也過不去,那群人或者是聽得入了迷,或者是不讓姐姐占據什麼,他們像一堵牆擋住了她,姐姐被擠在人堆中間進退兩難,這樣持續了很久,姐姐突然急中生智,她扯著嗓子對我祖母喊,奶奶,下車啦!我們到啦!
要知道我祖母坐火車最擔心的就是下錯了站,最擔心的就是火車到站時她不知道。姐姐這麼一叫我祖母立即從椅座上跳了起來,祖母慌忙地提起她的籃子,慌忙地推著她身邊的那堆人,她說,你們別堵著我,你們堵著我怎麼下車呀?急死我了,你們快讓我下車呀!
我姐姐後來向全家人描述人群散開的情景時得意地笑了。我們認為那是一次有趣的旅程,可是我姐姐並不這麼看,她說,那叫什麼坐火車。坐的簡直就是,棚?對,就是棚車,棚車。
事實上我們只能想像祖母五十年前坐過的棚車了。火車就是火車,棚車就是棚車,反正火車和棚車是兩種不同的車。這個區別我祖母現在也弄清楚了,現在我們要出門遠行時祖母會囑咐幾句:要坐火車去,不要坐棚車,棚車上人擠,火車一點也不擠。
親戚們談論的事情
現在親戚們都在談論懷情的事情,他們就站在醫院的走廊上,一堆健康而豐滿的聲音忽高忽低的,說到懷情怎麼搶下珠珠手裡的那瓶農藥,說到懷情怎麼將那瓶農藥一飲而盡時,姑媽、大嫂,三姐都失聲嗚咽起來,其他的人也紛紛掏出手帕在眼角周圍抹來抹去的,這時走廊上的噪音達到了高xdx潮,那個被他們稱作爛貨的年輕護士從值班室衝出來叫喊道,安靜,安靜,你們不知道這裡是病房嗎?
大家當然都知道這裡是病房,但是當你聽說了懷情的事情,當你知道懷情是個多麼善良多麼可憐的人,當你知道懷情喝下那瓶毒藥意味著什麼,你又怎麼能安靜下來呢?
懷剛來了,懷剛魁梧敦實的身影一出現走廊上便真正安靜下來。親戚們的目光像亂箭般地射向懷剛,那兩個可惡的肇事者之一。懷剛明顯地感覺到這種尖利的目光,他突然駐足不前,抓了幾下耳朵,眼睛朝走廊盡頭的那堆人瞄了一眼,很快就躲閃開了。走廊里一下子安靜得出奇,大約過了十秒鐘左右,猛地聽見懷剛大聲吸溜鼻子的聲音,懷剛橫著挪動了幾步,對準牆角的痰盂吐了幾口唾沫。
懷剛這麼做並不能逃脫什麼,他手裡提著的一兜水果對於這齣悲劇也無濟於事。親戚們都注意到了他手裡的一兜水果:六隻蘋果,七隻或者八隻桔子。三姐首先忍不住地冷笑了一聲,說,現在知道給懷情送水果了?他什麼時候把懷情當人了?就是一顆蘋果核也要留給珠珠吃呢。
懷剛朝三姐瞪了一眼,但那種威脅不像以前那樣嚇人了。其實懷剛很心虛,這從他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懷剛提著一兜水果往前走,腳步是遲遲疑疑的,他想在親戚們的眼皮底下闖進懷情的病房,他想這麼做,但這明顯是辦不到的、姑媽一把就抓住了懷剛的胳膊。
到底怎麼回事?姑媽說,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嗯?怎麼回事?嗯?到底怎麼回事?
知道了還問?就那麼回事。懷剛說。
怎麼回事?你跟珠珠吵架,她拿農藥是嚇唬你,你怎麼能讓懷情喝?嗯?怎麼讓懷情喝?
不是我讓她喝,是她要喝,她從珠珠手裡搶過去的,對你們講過多少遍了,你們還弄不清楚,耳朵里塞了屎啊?
我們耳朵里沒塞屎,我看你腦子裡倒是長了屎。難道你不知道懷情那個人,她巴望你們小夫妻好,為了你她什麼事都肯做,你就看著她喝?珠珠就看著她喝?嗯,你們還是人嗎?
對你們講過多少遍了?我沒想到!我跟珠珠吵架與她有什麼相干?我沒想到她真喝,我搶下瓶子她已經喝了一大半,我又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