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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怪我家那隻貓,那隻貓討厭,它老是銜著我家東西扔到別人的陽台上。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是我對不起你,我把醃魚扔了。我說。

    吃了?你說你把醃魚吃了?老曲說。

    不是吃了,是扔了。我說。

    扔了?你別騙我,你怎麼會把醃魚扔了?

    真的扔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我莫名地慌亂起來,因為慌亂我的解釋也有點語無倫次,我沒吃你家的醃魚,我說,我不喜歡吃醃魚,老曲,不騙你,我最討厭醃魚的氣味。假如我喜歡吃醃魚為什麼不自己來醃一條呢?

    老曲臉上的表情已從錯愕轉為懷疑,他用充滿懷疑的目光審視著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神里又新添了嘲諷和蔑視的內容。別解釋啦!老曲突然冷笑了一聲,他說,不就是一條醃魚嗎,其實你要是喜歡吃我可以送你幾條的,都是鄰居嘛!

    老曲說完扭身就走,我聽出他話裡有話,他幾乎是在污辱我,於是我一個箭步衝出去攔住了他,我說,你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了再去。

    什麼意思?你自己心裡清楚。老曲凜然地昂起頭斜眼著我說,不打交道還看不出來,你還成天在家聽交響樂呢,原來是這種人!

    那個瞬間我已經忘了家裡的黑衣女人,被辱後的怒火也使我喪失了理智,我先朝老曲臉上打了一拳,老曲下意識地反擊了一拳,緊接著我門便在樓梯上扭打起來。我不記得我們最後是怎麼被鄰居們拉開的,我氣喘吁吁地走回家,看見門敞開著,坐在我家裡的那個黑衣女人已經不見蹤影。

    其實我應該猜到她在這種時候會不辭而別,但我心裡仍然感到深深的悵然,我遷怒於可惡的鄰居老曲,遷怒於那條可惡的醃魚,我想是老曲和醃魚把她趕走了。但是正如老曲無法從我這裡要回他的醃魚,我也無法向他們索要那個女人的蹤跡了。我只是在椅子上發現了一隻黑絲絨fèng制的手套。

    一個女人的黑手套。

    你知道整個冬天我都在等待一個黑衣女人的採訪,但她卻沒再來敲過我的門,我收藏了那個女人遺落的黑手套,有人以為我陷入了情網,但我說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這麼庸常,對於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歸還那隻黑手套,然後聽她把她要說的話說完。

    春節前夕我終於在一個水果市場上發現了那個女人。我看見她挎著一藍新鮮欲滴的橙子,依然是黑衣黑裙,仍然風采照人,我注意到她的黑手套,她的黑手套只有一隻。我當時就迎上去了,我站在她面前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喂,你想要你的另一隻手套嗎?那個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後看了看她的兩隻手,她蕪爾一笑,只是那麼一笑,什麼也沒說,我看著她從我身邊繞過去,朝水果市場的出口走了。

    我仍然不懂那個女人的想法,茫茫然地尾隨著她,一直走到一條僻靜的街巷,我看見那個女人猛地回過頭,她幾乎用一種嚴厲的眼光盯著我。不要跟著我,她說,我結婚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人。我不是那種人。

    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可是你忘了一隻手套,我說,你難道不想要回另一隻手套了?

    什麼手套?我從來都喜歡戴一隻手套,她說,我戴一隻手套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大聲喊了一句。

    你很面熟。她把盛滿橙子的竹籃從左側換到右側,她凝視著我想了一會兒,最後說,你好像是趙雷的朋友,你們一起開過書店?

    不,我說過我不認識趙雷。我仍然大聲地喊著。

    你別那麼大吵大嚷的,她豎起手指噓了我一下,她又想了想,突然笑了,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木匠,你手藝不錯,但我們家現在不需要木匠。

    然後她就轉身走了,我聞見一股水果的清香徐徐而去。然後我的這個浪漫而多情的冬天也就結束了。

    棚車

    祖母五十多年沒坐過火車了。祖母把火車叫做棚車,她說,現在的棚車比以前好多了,都說現在的棚車上每人都有座位,沒想到是這麼好的座位,都是皮沙發呀。姐姐說,什麼皮沙發,其實就是椅子上蒙了一層人造革。祖母說,人造革比皮沙發還光滑呢,那人造革不比豬皮牛皮強?你沒坐過以前的棚車,以前的棚車上連硬板凳都沒有,現在,現在的棚車比以前好到天上去啦,你還撅著嘴?你還嫌擠?

    姐姐不知道祖母為什麼把火車叫做棚車,祖母的解釋聽上去振振有辭,她說,運貨的火車叫煤車,運人的火車就是棚車,我沒有說錯,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五十年前就坐過火車啦!姐姐仍然不明白,而且她始終覺得棚車這個字眼聽上去很可笑。棚車,棚車,姐姐嘀咕著朝鄰座人扮了個鬼臉。鄰座的人笑了。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幹部模樣的男人,沒想到他很樂意接過我祖母的話茬,棚車,棚車就是貨車的空車廂,那人說,我年輕時也坐過棚車的,買棚車票很便宜,沒有座位給你,你可以站著,也可以坐在地上,有時還可以鋪張報紙在車上睡一覺。

    姐姐看了看鄰座,又看了看祖母。姐姐對以前的老掉牙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她以為祖母會附和那個鄰座的話,但她聽見祖母鼻孔里嗤地響了一聲,祖母對鄰座男人的回憶明顯表示了不以為然。嘁,還坐在地上呢,還在車上睡一覺呢,祖母瞥了那人一眼說,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一個人擠著一個人,人都踩在人的腳背上站著,孩子就吊在大人肩膀上,哪有地方給你坐給你睡呀?鄰座一時語塞,想了一會兒訕訕地說,那麼擠的棚車我沒坐過,你坐那會兒大概是戰爭年代吧?姐姐再去看祖母的臉,祖母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得勝者的滿意表情。就是到處打仗那會兒呀,到處兵荒馬亂的,你們知道我是怎麼擠上棚車的?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手上還牽著一個,肚裡還拖著一個呢,這還不算,我背上還背著一簍雞崽,祖母的手開始前後左右地遊動著,模擬當時上火車的情景,她的聲調也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你們想一想我受的那份罪,為了逃命,就那樣在棚車上站了一天一夜,人最後就像一根木頭了,下了車想坐,可腰背卻彎不下來,怎麼也彎不下來啦!

    姐姐噗哧笑了一聲,但她立即捂住嘴低下頭來,不讓祖母發現她笑了。姐姐後來埋頭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她聽見祖母絮絮叨叨地向鄰座說著五十年前的往事,姐姐不想聽,但她的眼前漸漸地浮現出五十年前的一列火車,火車在遍地的炮火彈雨中駛過原野,在姐姐的想像中那列火車馱載了許多木棚,木棚里站滿了衣衫檻樓面如菜色的難民,其中包括青年時代的祖母。不知為什麼姐姐無法想像祖母年輕時的模樣,她依稀看見白髮蒼蒼的祖母站在五十年前的火車上,拖兒帶女,背上還馱著一隻裝滿小雞的簍子,姐姐無法想像祖母當時的心情,但她能夠準確地想像那簍小雞惹人喜愛的模樣,它們肯定是鵝黃色的毛茸茸的,它們嘰嘰喳喳地擠在祖母的簍子裡,一定可愛極了。

    那簍小雞呢?姐姐突然抬頭問祖母。

    什么小雞?祖母沒聽清,她說,我沒說雞的事。

    你帶的那簍小雞,小雞後來怎麼樣了?

    小雞能怎麼樣?死了幾隻,活了幾隻,公雞賣了,母雞留著生蛋。祖母郎聲笑起來,她在姐姐腮上擰了一把。傻孩子,雞能怎麼樣?又不是人,能活上五十年嗎?

    姐姐覺得祖母根本沒有說出小雞的故事,祖母總是這樣,有意思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沒意思的事情卻說個沒完。為什麼雞不能活上五十年?假如人不殺雞不吃雞,雞或許就能活上五十年,姐姐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搶白道:只有人才能活五十年嗎?那可不一定。

    祖母燦爛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祖母最恨的就是姐姐跟她頂嘴,她的乾癟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姐姐記得祖母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生她氣了。祖母不高興的時候,她的頭會向左側輕輕擺動,不停地擺動,它讓姐姐想起了祖母房間裡的那隻老式掛鍾。

    火車在一個小站停靠了五分鐘,車上亂了一陣,下車的人還沒有擠出去,上車的人群行李已經涌了進來,一個背著鋪蓋的漢子從人堆里跌跌撞撞地衝出來,恰巧撞在祖母的身上,姐姐聽見什麼東西嘎嗒一下折斷的聲音,便慌忙地去抓祖母的手,抓住的卻是那漢子的衣角。

    原來是祖母腳下的籃子被那漢子踩住了,籃子裡的錫箔元寶濺了出來。你幹什麼?姐姐憤怒地推了那漢子一把。那漢子仍然是滿臉緊張之色,目光在車廂四周搜尋著,他說,我不幹什麼,我在找座位呀,姐姐又推了他一下,你找座位幹嘛要撞人?籃子給你踩壞了,你要賠!姐姐一邊罵著一邊轉向祖母問,他有沒有撞疼你?有沒有撞疼?祖母已經把籃子抱到了膝上,她撿起了地上的幾隻錫箔元寶,放在嘴邊吹了吹,祖母對孫女的關心似乎置若罔聞,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那個漢子。第一回坐棚車吧?祖母說,座位肯定沒有啦,我們先來的才有座位,你現在上車當然就沒有座位啦,這過道不是還空著嗎?你還是坐在過道上吧。

    過道上不能坐,他坐了別人怎麼走路?姐姐高聲叫道。

    怎麼不能走?偏一下身子就過去了,祖母說,這棚車比從前的空多了,座位沒有,可過道還都空著呢。你還嫌擠?一點也不擠!

    姐姐憤憤地瞪了祖母一眼,但祖母仍然不理睬姐姐,她好像還在生孫女的氣,姐姐便把憤怒的目光投向那個漢子,她想把他趕走,故意把一隻腳伸到過道上,但是她看見那漢子朝祖母咧嘴一笑,卸下背上的鋪蓋卷朝地上一放,然後就穩穩地坐下去了。姐姐想不出別的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那漢子和祖母一高一低地坐到了一起。你這是去哪兒呀?祖母說,去走親戚嗎?

    不,回家去。漢子瓮聲瓮氣地答道。

    家在哪兒?聽你口音像是塔縣的,我聽得出來,你是塔縣人吧?

    跟塔縣隔著條河,我是寶莊人。

    咳,什麼塔縣主莊的,喝的還不是一條河裡的水?祖母說,我娘家嫂子也是塔縣人。塔縣北關的老孫家,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是塔縣的,我是寶莊人。

    那漢子神情木訥,祖母很快看出來那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與這樣一個人攀談並沒有多大樂趣,祖母便嘆了口氣說,出門在外不容易呀。祖母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又移向鄰座的那個幹部,那個幹部含笑點了點頭,但隨後他就拿起報紙擋住了自己的臉。

    姐姐看見祖母臉上掠過一絲惘然之色,她的白髮蒼蒼的頭部又開始向左側輕輕擺動起來,擠什麼?一點也不擠!祖母又說。姐姐知道祖母這會兒又想與她說話了,但姐姐心裡也在生祖母的氣,她故意側轉臉去望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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