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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我拎著那條醃魚往樓上走,但走到中途我就改變了主意,我的樓上的鄰居有四戶,他們都有可能是醃魚的主人。我想我或許沒有必要拎著醃魚迅門逐戶地打聽,或者說我覺得自己沒有這個義務,誰丟了醃魚該讓他自己來尋取。就這樣我又把醃魚拎回了陽台,掛在晾衣架上,我想現在的天氣很少蒼蠅,只要不招徠蒼蠅,就讓它掛在那兒吧。
我沒有預料到那條醃魚後來會給我帶來莫名其妙的麻煩。
那個女人再次造訪大概是在十天以後,我們這個城市剛剛下了第一場雪,我記得那個女人用手帕擦抹衣服上雪片的優雅高貴的姿態,在她沒有開口說明來意之前,她一直站在門口擦她身上的雪片,偶爾地向我蕪爾一笑,似乎是要消除我的疑惑。
後來她終於說了,我在找趙雷,你有趙雷的消息嗎?
我說過我不認識什麼趙雷。當我再次向她解釋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進來,她在挑選她落坐的位置,很顯然她喜歡潔淨和舒適,她挑選的正是我平時習慣了的皮椅。她坐下的時候舒了一口氣,說,你歡迎我這種客人嗎?我剛想說什麼,但很快發現她並不想聽我說,她的蒼白的臉上微笑倏然消隱,代之以一種滿腹心事的哀婉的表情。
我聽說趙雷回來了,他為什麼躲著不肯見我?
我不知道。趙雷是誰?
他沒必要這樣怕我,他就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女人摘下她的黑手套,把她的纖纖素指輪番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她說,你們這些人都崇拜他保護他,其實你們不知道他的內心,他藏得很深,他很會矇騙別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他怕我,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認識趙雷。
為什麼躲著我?我知道他在南方做生意失敗了,這很正常,他不是個做生意的人。女人說,我希望他不是為了錢,我不在乎那些錢,用金錢不能計算我與他的感情帳,他一錯再錯,假如他是為了錢不敢見我,那他又錯了。
我不知道,你可能搞錯了,我不認識他。
他總是會有你這麼忠誠的朋友,女人略含譏諷地瞟了我一眼,她說,其實我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在乎他了,我已經結婚了,我丈夫對我很好,我很幸福,你別笑,我說的是真的,你別把我看成水性楊花的女人,跟著一個男人,又想著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是那種人,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煞費苦心躲著我。
我不知道。不過有的人天生就像賊一樣地躲著別人。我終於決定投合她的思維,應和了一句,沒想到女人對此非常反感。
不,她用譴責的目光盯著我的臉,不要在背後敗壞他的名譽,你們是好朋友,你不該這麼說他,你的好朋友。
我們不是什麼好朋友,我說過我根本不認識他。
不認識就更不該隨便傷害別人,惡語中傷,捕風捉影,人就是這樣隨便傷害別人,我嘗夠了這種滋味。女人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她的神情看上去是悲愴的無可奈何的。然後是一陣沉寂,冬天的風在窗外徘徊,而雪花飄舞的姿態因為隔著玻璃更顯得美麗淒清。我覺得我的境遇像一個荒謬的夢境,我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不太真實,於是我轉過身去悄悄地擰了自己一下,這時候我聽見那個女人說,現在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趙雷。我回過頭看見她又用黑手套捂住了嘴。她的表情變化如此豐富,我看見她又在笑了,更讓我愕然的是她最後那句話,她說,其實我知道你不認識趙雷。
其實我知道你不認識趙雷。
那個女人後來消失在外面的風雪中。我一直在想她最後那句話。一切似乎都是意味深長的,我猜那是一個很孤獨也很特別的女人,當然我也想起了小說與電影中常常出現的愛情故事,許多愛情故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的情況下產生的。我還得承認,許多個冬夜我在黑暗中想念那個奇怪的女人。
醃魚掛在陽台上好幾天了。
我本來不會去注意那條醃魚的,但那天下午我到陽台上收衣服,突然發現對面樓房有個婦女伏在窗台上朝我這裡探望,起初我以為那是漫無目的的目光,但很快我發現那目光停留在那條醃魚上,不僅如此,那個婦女的身後又來了個男人,好像是夫婦倆,夫婦倆一齊注視著我的那條醃魚,而且他們開始輕聲地耳語什麼。
我以為那對夫婦是醃魚的主人,我指了指魚,又指了指他們。我當然是以手勢詢問他們。我看見那對夫婦迅速地分開,從窗邊消失,他們對我的手勢毫無反應,只是把窗子重重地關上了。我不了解他們對醃魚的想法,憑藉簡單的物理學知識,我認定他們的醃魚不會飛到我的陽台上,所以他們不會是醃魚的主人。
誰是醃魚的主人呢?我下意識地把半個身體探出陽台,朝樓上仰望了一眼,說起來很玄妙,我恰巧看見五樓的那個老人朝下面怒目相向,我敏感地覺察到老人的怒氣與醃魚有關,這時我突然覺得我必須讓醃魚物歸原主了。於是我取下那條醃魚,拎著它上了四樓、五樓,又上了六樓,結果是你所預料到的,樓上的鄰居竟然都不是醃魚的主人,包括那個怒氣沖沖的老人----我進了他家才猜到他正在跟兒子慪氣。四樓的鄰居對我說,一條醃魚,掉在誰家就是誰家的,你把它燉了吃掉吧。而五樓的那個老人對我高聲喊,他們醃的魚?醃個狗屁,他們什麼都不會做。
我把那條醃魚重新掛好的時候,無意中朝樓下一望,發現樓下空地上有幾個男孩,他們的腦袋一齊仰著,他們也在注視我手裡的魚,我把手裡的魚朝他們晃了晃,聽見他們突然一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朝下面喊,笑什麼?你們笑什麼?那群男孩先是一愣,緊接著便發出一陣更為響亮的鬨笑聲。
你想像不到一個人被一條醃魚弄得心煩意亂的情景。那天下午我一直讓陽台的門開著,我從各個角度觀察懸掛著的那條醃魚,我覺得它並沒有什麼違反常規的問題,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我越是在思考的時候越是緊張,越緊張就越煩躁,什麼事情也不能做。這樣枯坐著看見黑夜降臨了城市北端,我心裡終於跳出了一個好念頭,我想既然那條醃魚無端帶給我煩惱,既然我不愛吃醃魚,既然我找不到醃魚的主人,那我為什麼不把它扔掉呢。
扔掉當然是唯一的辦法,後來我拎著那條醃魚穿過黑漆漆的樓梯,把它放進了垃圾筒里。我站在垃圾筒邊拍了拍手,當時我以為問題徹底解決了。我想任何人都會以我的方式處理那條醃魚,我絕對沒有預料到它會產生一個非常惡劣的後果。
請你注意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她已經是第三次來敲我的門。我相信我的鄰居們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女人,因為在她逗留的一個多小時裡有幾位鄰居突然登門造訪,雖然每位鄰居都有一條堂而皇之的理由,其中一個上門來收取垃圾管理費,另一個則要我買下一袋滅鼠藥,她說這是居民委員會統一部署的滅鼠大行動。我說,我家裡沒發現有老鼠。她撇了撇嘴說,誰知道呢,老鼠也是隱藏得根深的。我發現她的犀利的目光射向我家裡的客人,那個黑衣黑裙的女人。我意識到鄰居們的興趣就在於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
我拿著那袋滅鼠藥不知所措,是我的客人用冷淡厭煩的語調提醒了我,她說,這種東西,你把它扔進抽水馬桶,放水沖走。
後來我們終於可以面對面坐下來了。她那天顯得失魂落魄的,一張蒼白的臉讓我想起某部舊電影裡的徘徊江邊的悲劇女性。正因為如此我與她獨處時的緊張不安消釋了,溫柔的心情使我的語言甚至呼吸都溫柔起來,我總覺得一場愛情正隨著夜色的降臨而降臨,我似乎聞見了從她的黑衣黑裙上飄散的愛情香味,它使我陶醉,很多次我注視著她的戴著黑手套的手,我強忍著一個欲望,替她摘下黑色的手套,把她的素手纖指一齊攬到我的懷裡。
我這次不想找任何藉口了。那個女人說,我想找個人談談,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理解的,也許你可以,也許你有點與眾不同。
想談什麼就談吧,我說,我們已經第三次見面了,我們就該----應該找個人傾訴,否則我要發瘋的,女人突然低下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她說,告訴你你不會相信,我嫁了一個死人。
什麼?我嚇了一跳,你是在開玩笑?
一個死人。女人對我劇烈的反應有點不滿,她膘了我一眼說,死人,我是說他活著也跟死人差不多,或者說他是一個木偶?一具肉體?反正我覺得他像一個死人。
原來是這樣,原來他是一個活人。我說。
問題是我跟他在一起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死人。我的家裝潢布置得像一個皇宮,可我覺得那裡快變成一個漂亮的殯儀館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這時候她開始雙手掩面嗚咽起來,她嗚咽的樣子非常哀婉動人,我覺得她的身體搖搖晃晃的似乎在尋找倚靠,我先站到了她的右側,她的頭部卻逆勢往左偏轉,我又站到她的左側,沒想到她又朝右躲開了。
別來碰我,我不是那種女人,她嗚咽著說。
我很窘迫,正在我為自己的輕率而後悔的時候,突然看見一隻黑手套伸到我的面前。
請你替我把手套摘了。她仍然嗚咽著說。
我壓抑著紊亂的心情異常輕柔地替她摘下那副黑手套,我在想她的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難道她已覺察到了我剛才的慾念?也就在這時我又聽見了她的顫抖的聲音。
請你握著我的手,握著,不要鬆開。
我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再次懷疑這次事件的真實性,但我握著的那隻手確實是一個女人的手,纖小而光滑,手指細長,指甲上隱隱泛出粉紅之色,除了它的溫度顯得異常低冷,我想說那是一隻無懈可擊的女人的手。
我的手冷嗎?女人輕聲問道。
有點冷,不,不是很冷,我說。
像一個死人的手嗎?女人又問。
不,當然是活人的手。我說。
你握著它,別鬆開,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個活人了,女人說。
就這樣我握著那個女人的手,一動不動,我記得我聽見窗外傳來過沉悶的鐘聲,我不知道附近什麼地方會傳來那樣的鐘聲,我也不知道這樣握著她的手過了多久,只記得樓下的鄰居老曲在一片寂靜中敲響了我的門。
我本來不想在這種時候去開門,但老曲的敲門聲愈來愈急愈來愈粗暴,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在於她,她的手從我手裡漸漸逃脫了。
我來取那條醃魚,是我家的醃魚。老曲說。
你家的醃魚?我很驚愕地觀察著老曲,我說,你住我摟下,醃魚怎麼會跑到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