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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那本雜誌的名字了,《現代家庭》、《家庭衛生》《美與時代》或者諸如此類的名字。我記得信手翻閱中看見了一個我感興趣的題目,為什麼人們選擇在冬天自殺?為什麼呢?文章列舉的理由很多,但我覺得缺乏足夠的分析和引證,譬如文章說自殺者多為身體孱弱氣虛畏寒之輩,我覺得這幾乎就是想當然的唯心論思想。我不禁想起去年服毒自殺的朋友大魚,大魚體壯如牛,既不怕熱,也不怕冷,那他為什麼也選擇在冬天自殺呢?許多事情很沉重也很複雜,我想人們不該如此輕率地為它們作出結論。我記得我站在河濱街的街口懷著某種不滿和挑剔的心情閱讀那篇文章,我覺得有人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但我沒有回頭,後來我便突然覺得脖頸那裡變得暖和起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團綿軟的紅色的物質,告訴你你也許不相信,有人悄悄地在我脖頸上搭了一條紅色的圍巾!是一條紅色的真正羊毛的圍巾,似乎就是剛才在店鋪里看見的那種紅色的羊毛圍巾。我受驚似地跳起來,朝前後左右觀望,我看見一個穿著風衣的男人正疾速穿過街口,那個男人走路的姿勢有點奇特,他抱著自己的肩膀疾速穿過街口,我隱約看見他的右手手指還在拍打左肩肩部。就是那個男人,他站在街對面,朝我微微轉過臉,但只是短短的一秒鐘,他便消失在人群和霓虹燈光中了。

    誰給了我這條圍巾?我問報攤的主人。

    什麼,誰給了你這條圍巾?他滿臉迷惑地反問道。

    這條圍巾不是我的。我摘下圍巾給他細看,我說,你看這是一條紅色的圍巾,不是我的,你看見剛才是誰給我搭上了這條圍巾?

    是誰給你搭上了這條圍巾?我沒看見。報攤的主人木然地瞪著我說,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誰平白無故給你圍上一條圍巾?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你看清剛才是誰站在我身後了嗎?我說,你看見那個穿風衣的男人站在我身後了嗎?

    穿風衣的男人?怎麼會是男人?報攤的主人突然笑起來說,要是真有誰給你圍上一條圍巾,那也該是個女孩呀,再說這種紅色的圍巾,這種紅色的圍巾,只有女孩子才會買。

    我決定不再和那個人多費口舌了,要知道許多庸人無法理解世上奇調的事物。我扔下手裡的最後一本雜誌,這時候我發現了那條圍巾對於我是多麼重要,似乎一個下午徘徊於河濱街的目的就在於這條圍巾,我

    這兒就是河濱街。那個人嗤地笑了一聲,他的眼睛仍然盯著我脖間的紅色圍巾,他說,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等等,什麼那種人?你以為我是哪種人?

    我是突然明白那人對我的蔑視的,那種人?他以為我是哪種人?我想拉住他與他繼續談下去,但那個人已急急地走去,他擺開雙臂急急地走到街道對面,似乎正在擺脫一個糾纏他的幽靈。很明顯他不是那個抱著雙肩走路的人,他跟我的紅色圍巾毫無關係。那種人?你以為我是哪種人?我朝著那個人的背影嘀咕著,心裡莫名地充滿了悲忿,我想現在我真的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

    冬天以來我第一次對自身產生了強烈的不滿。我開始有點遷怒於那條紅色圍巾,我把它從脖肩上摘下來,狠狠地抻了幾下,又揪了幾下,我聽見了那些柔軟的紅色纖維輕輕斷裂的聲音,那種受傷的聲音,那種無辜的聲音,它們使我恢復了理性,我想一個人假如一定要傷害什麼,那就傷害自己吧,不要去傷害這種紅色的真正羊毛製成的圍巾。然後我小心地摺疊好那條圍巾,把它裝進了棉衣的口袋裡。

    夜色漸漸濃了,街道兩側的燈光更加艷麗也更加虛假了,而那些拎著塑膠袋的行人像潮汐似地漸漸退去。一個盲人在美容店門口拉著二胡,一支描述離別相思的二胡曲,但我聽見的卻是一種快樂的嘶叫,而且我認為那個盲人的表情也快樂得令人生疑。我捂著耳朵從他身邊經過,猛地又回過頭瞪了他一眼,我想對他喊,你不該這麼快樂。但轉念一想我是錯的,為什麼我可以不快樂,他就不可以快樂呢?正如我剛才碰到的那個人說的,我不是你們那種人。你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人。一切都是多麼的合乎人類生活的原則。

    後來我走進了一家電影院看最後的那場電影,一部好萊塢生產的槍戰片。黑暗中火光、鮮血,水果和美女交織搖曳,槍聲慘叫聲不絕於耳,我一邊看著屏幕一邊搖頭嘆息:假的,騙人的,太可笑了。我每次看電影都是如此失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討厭那種電影。那種電影,那種人。

    我想我就是那種人。

    我遇見那個穿風衣的男人是在深夜時分。

    最後一場電影散場後河濱街一帶已經空寂無人。我穿越街口時突然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穿著常見的淺色風衣,抱著他的雙肩往黑暗的地方走。從他的背影和獨特的走路姿態上可以確定他就是那個人。我從棉衣口袋掏出那條紅色圍巾,我覺得我像一個埋伏在雪地里的獵人,終於搜尋到了真正的目標。

    那個人其實是在黑暗中躑躅,我注意到他交叉抱肩的兩隻手,抱得那麼緊,手指拍擊肩部的動作那麼急促,這使我突然懷疑他有什麼嚴重的病症。我開始猶豫是否應該在深夜的街頭與這麼一個人談話。我看見他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外,準確他說他是站在一具被店主遺忘的塑料模特兒旁邊。他的雙手終於從肩膀上放下來,他的腦袋低垂著,我不知道他站在那裡想幹什麼,我覺得他在思考,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麼。但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看見那個人突然向塑料模特兒張開雙臂----你不會相信我說的事情,那個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著那具塑料模特兒,而且我還清晰地聽見了塑料模特兒的底座搖晃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還有那個人壓抑的然而卻是激昂的聲音:擁抱……擁抱……擁抱……

    擁抱?擁抱。

    我在黑暗中愕然站著,我手裡的那條紅色圍巾也許還在我手裡,也許已經掉落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那個人站在我面前,他的臉部湮沒在午夜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卻明亮如燈。我覺得那個人比我更加鎮靜,他似乎正在微笑,而且我看見他向我張開了雙臂。

    擁抱?我說。

    擁抱。他說。

    不,我聽見我自己冰冷的聲音,不,我不是那種人。

    那種人?哪種人?他說。

    我不是你那種人。我說。

    我這樣叫喊了一句就跑了,我跑得很快,感覺到自己像一列火車,而河濱街像一個黑暗的隧洞。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廣場上,我終於站住了。廣場上的枯糙和路燈以及夜班公共汽車都告訴我這是一個真實的冬夜,氣溫驟降,空曠的廣場寒氣逼人,我看見我的投射在水泥地面上的影子,那個影子活動起來,雙臂上升、交叉,最後緊緊抱住影子的肩膀,我看見我抱住了我自己。我還聽見我自言自語的聲音,你不是那種人。你不是哪種人?你不是那種人,那麼你到底是哪種人?

    莫名其妙的語言來自莫名其妙的事件。正像這個寒冷的冬季,有人在河濱街默默地給我一條純羊毛的紅色圍巾,但是不知怎麼我又把它丟在河濱街街上了。

    二

    請你注意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除了一張蒼白的精心化妝過的臉,她的全身,她的手套、帽子、羊皮靴甚至她的耳墜都是黑色的。就是這個女人,這個黑色的女人,冬天的時候曾經來敲我的門。

    我不認識那個女人。

    我在修理一張木椅,用錘子、螺絲、鐵釘和錐子,當然只能用這些工具,因為我不是木匠。假如是木匠他會很好地處理木椅上的所有接樣,他用不著像我這樣忙得滿頭大汗,把椅子和地板一起敲得乒桌球乓地響。正因為我不是一個能幹的木匠,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惱火,繼而開始遷怒於那張木椅以及木椅的製造商,我猛地把木椅舉起來砸在地上。聽見一聲類似汽車輪胎爆炸的巨響,應該承認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

    就是這時候那個女人來了。

    我起初以為是樓下的鄰居來提抗議了,我提著錘子去開門,看見那個女人站在門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臉上沒有任何譴責或溫怒的表情,她幾乎是嫵媚地微笑著,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朝裡面掃了一眼。

    你是木匠嗎?她說。

    不。我不是木匠。

    那你家裡請了木匠?

    沒有。沒有木匠。我晃了晃手裡的錘子說,是我自己,我在修椅子。

    我聽見這裡乒桌球乓地響,我以為是木匠。她不知為什麼捂著嘴偷偷笑了笑,然後她說,我正在找木匠,我家裡需要一個木匠。

    對不起,吵著你了,我說,剛才那響聲,那響聲,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她迷惑地看著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戴著黑手套的手便再次捂著嘴,無聲地一笑。你誤會了,她說。我不住這棟樓,我可不是你的鄰居。我不過是走過這裡,還以為能找到一個木匠呢。

    女人說話的腔調漸漸有點忸怩作態,但卻沒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或許是她的不同凡響的衣著容易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我看著她輕盈地拾級而下的背影,暗自估算了一番她的年齡。當然我知道她的年齡於我是毫無干係的。我預感到她在樓梯上會有一次佇足回頭的過程,果然她站住了,她第三次用黑手套捂著嘴,那樣偷偷地笑,我說不上來一個女人的這種儀態是好是壞,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使我感到莫名的緊張。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固此當她回眸而笑的時候我迅速檢查了自己的全身上下,並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唯一會產生疑義的是手裡的那把錘子,於是我把它藏到了身後。

    你好面熟,我在哪兒見過你。女人站在樓梯上說,喂,你認識趙雷吧?

    哪個趙雷?男的還是女的?

    老趙呀,你們一起開過書店的吧?

    女人沒有等我作出任何回答就轉過了樓梯拐角,我記得她的最後的表情顯得意味深長,她下樓的腳步聲聽來也是自信而急促的,這同樣使我感到莫名地緊張。趙雷?書店?我從來不認識任何叫趙雷的人,更沒有和那個人一起開過書店。

    我猜那個女人認錯了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北部人口密集,站在陽台上朝四面瞭望,你常常會發現你的那些陌生的鄰居在各個窗口晃動。當你企圖窺見別人的生活細節時,對方也輕而易舉地窺見了你。我認為這是密集型住宅區居民的一種尷尬,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我極少開啟通往陽台的那扇門。

    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去陽台晾曬剛洗好的衣物,猛然發現一條魚躺在陽台護欄上,是一條醃過的青魚,內臟當然已經掏空,魚嘴裡還銜著一根鏽蝕了的鐵絲。我猜它是從樓上鄰居的陽台上掉下來的,只是它的落點如此巧妙令人驚嘆,好像就是我把它晾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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