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蚱蜢墜入了一種真正痛苦的深淵中。海鳥突然從眾多的崇拜者中間消失了。電台主持人在歌迷熱線中告訴人們,海鳥去南方巡迴演出了,過了一陣又有人打電話詢問海鳥的行蹤,主持人說他們與海鳥也失去了聯繫,海鳥的行蹤一貫是保密的,喜歡他的朋友可以去購買他最新推出的盒帶《愛情的墳墓》。

    蚱蜢買了一盒《愛情的墳墓》,他心存幻想地尋找著那首《頭髮》,但盒帶里根本沒有與頭髮有關的歌。

    有一天蚱蜢在一家花店前看見了海鳥的那輛北京吉普,幾乎同時他看見海鳥和一個懷抱玫瑰花的女人走出花店,蚱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鳥的瀑布似的長髮沒有了,海鳥剃了一個驚人的光頭。蚱蜢來不及細想長發與光頭之間的關係,他衝到海鳥面前大聲說。海鳥,我可找到你了,這陣子你跑到哪兒去了?

    海鳥把懷抱玫瑰的女人送進吉普車後口過頭說,要簽名吧?有筆嗎?

    不是簽名,是《頭髮》,我那首《頭髮》你看了嗎?蚱蜢喘著粗氣說,你有什麼感受?

    頭髮?海鳥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忽然意味深長地一笑,現在你們都喜歡留長髮,那我只好剃光頭啦。

    不是頭髮,是我給你的那首歌,你唱了嗎?你喜歡嗎?。你們用剪刀殺死了我的頭髮,那一句你喜歡不喜歡?蚱蜢急不擇言地提出一串問題後突然呆住了,他發現海鳥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欣賞喜劇電影的觀眾,你沒看那首歌?你把它扔了?蚱蜢盯著海鳥似笑非笑的臉,他的聲音因過了衝動而顫抖起來,音樂就是痛苦,痛苦就是音樂,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致的,你怎麼可以扔掉我的歌?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的痛苦?

    音樂就是痛苦?這麼理解音樂未免太片面了吧?海鳥把腦袋伸進吉普車,朝裡面的女人扮了個鬼臉,然後他以一種溫和的口氣對蚱蜢說,歡樂,愛情還有性愛也是音樂,你要是有體驗就會明白的,就像現在,我正在創作一支愛情歌曲,可你卻堵著我,你把我的歌打斷了,你不是熱愛音樂嗎,你要是真的熱愛音樂就請你走開,為了音樂,請你走開好嗎?

    蚱蜢當時像是受到了一股魔力的操縱,他往後退了幾步,海鳥微笑著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了吉普車內,直到車門被砰地撞上,車窗里傳出幾聲壓抑的咯咯的笑聲,蚱蜢才幡然醒悟,他上了海鳥的當,海鳥出爾反爾冠冕堂皇的理論只是用來擺脫自己,他在海鳥的眼裡不過是一個卑微而討厭的崇拜者。

    這年秋天蚱蜢無可奈何地成了一家酒店的服務生,父親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碟,去工作或者滾出家門。蚱蜢選擇了酒店,他記得臨上班的前一晚父親剪掉了他的那頭長髮,他從父親嘴裡的噝噝之聲中感受到父親的快樂,父親從這次理髮儀式中獲取了無尚的享受,而蚱蜢的心在滴血。

    蚱蜢沒有想到他會在酒店裡與海鳥再次相遇,更沒有想到這次相遇如此奇特如此荒謬。

    蚱蜢看見海鳥與兩個美麗而時髦的女人一齊走進酒店大堂,蚱蜢甚至看見了海鳥脖頸上的一塊紅印,他們纏綿地湧入電梯,看著電梯的顯示燈一路亮上去,1234567,哆唻咪法嗦啦西,他們大概要去七樓的客房,蚱蜢突然明白了海鳥脖頸上那塊紅印的實質,讓蚱蜢感到愕然的是海鳥既然如此風流快樂,為什麼總要在歌中讚美孤獨和痛苦?這個海鳥真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海鳥嗎?

    夜裡蚱蜢心神不寧,無法抑制一種強烈的欲望,他要讓海鳥認識自己,他不是一個卑微的歌迷,而是一個痛苦的被世俗所湮沒的音樂天才,海鳥不可以無視一顆痛苦的心靈。蚱蜢這樣思考著,猶豫著,終於在凌晨時分敲響了那間客房的門。

    門其實是虛掩著的,蚱蜢走進去便覺得氣氛異樣,房間裡空無一人,地上卻扔著男人的鞋子、襪子和內衣,蚱蜢推開盥洗間的門,只看見一束紅玫瑰斜插在抽水馬桶里,出事了!蚱蜢叫了一聲就往門外逃,也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什麼東西在壁櫥里響,蚱蜢拉開壁櫥的門時嚇得跳了起來,他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被五花大綁地掛在衣架柱上,嘴裡塞滿了衛生紙,海鳥你怎麼----蚱蜢沒來得及問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解開了海鳥身上的繩子。

    這是一件醜聞,有人嫉妒我,我中了他們的圈套。海鳥拉著蚱蜢的手說,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蚱蜢說,你是海鳥,我會替你保密。

    千萬要替我保密。海鳥仍然拉著蚱蜢的手說,這事傳出去我的形象就毀了,我的藝術生命就完了,那我會痛苦一輩子,痛苦,你懂嗎?

    蚱蜢說,你是海鳥,你當然懂得痛苦。

    替我保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海鳥驚魂甫定,突然說,你有點面熟,你是我的歌迷嗎?我要送你八盒歌帶,全部簽上我的名字。

    蚱蜢繞著海鳥走了一圈,兩圈,聽見自己鼻孔里哼的一聲,那不是冷笑,但那不是冷笑又是什麼呢?

    你叫什麼名字?對了,你喜歡唱歌嗎?只要你有興趣在歌壇發展,我一定會幫你,海鳥觀察著蚱蜢臉上的表情,他說,你別擔心嗓子歌譜什麼的,只要我幫你,保證你三個月出盒帶,半年內開演唱會,一年內走紅歌壇。

    蚱蜢就是這時候開始狂笑的,他怎麼也忍不住噴薄而出的笑聲,他捂腹狂笑的時候聽見海鳥在旁邊說,別笑了,別笑了,你的嗓子很好,很有激情,千萬別笑啦。

    歌壇名人蚱蜢在談及他的成功之路時從不隱瞞那段特殊的經歷,當然你要是想在蚱蜢身邊找到那個叫海鳥的名人,那就很困難了。海鳥也許確有其人,但海鳥這種名字一聽就不是真名,就像蚱蜢一樣,海鳥也許是藝名,也許是藝名的藝名了。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不過是一些喜歡流行歌曲的人。以前我們都曾迷戀過別的什麼歌手,現在都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蚱蜢的歌,現在你打開收音機或許就能聽到一支如泣如訴又說又唱的歌,那就是半年來名列十三種排行榜前列的《頭髮》,你一定會唱《頭髮》,因為那是蚱蜢的成名作。

    那種人

    一

    讓我來描繪這個城市寒冷的冬天吧,可憐的行人們縮著脖子在冰碴上行走,他們從鼻孔和嘴裡吐出一些辱白色的熱氣,這種與大自然抗爭的行為就像古代的那種堵路擋車的螳螂,有什麼用呢?天氣仍然寒冷,而且街道房屋阻擋了早晨僅有的一點陽光,卻讓西北風盡情地呼號奔走。有時候我覺得整個城市就像一隻碩大的琴島利勃海爾冰箱,這種冰箱在電視廣告裡顯得氣勢恢弘,它的許多冷藏盒讓人倒吸一口涼氣,無數黃瓜、西紅柿和紅腸、啤酒被分門別類地冷凍,所有食品的表層一律都凝結著一層白色的細霜。我就是難以忍受這種白色的細霜,它讓我想起自己在冬天的形象,一條被冷凍的黃瓜,冷凍就冷凍吧,偏偏還長滿了這種白色的像細菌一樣的冰霜。

    一個人不能因為討厭某個季節便在某個季節死去,人與植物花卉是有本質區別的。因此我在冬天其實也活得很好,穿著冬天該穿的棉衣棉皮鞋,吃著冬天該吃的白菜湯和涮羊肉,做著與另外三個季節一樣的工作。也許我的焦慮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嚴重,我想假如沒有河濱街的那次經歷,這年冬天也會像往年的冬天一樣靜靜地過去,不留任何痕跡。

    可現在不一樣了,有一個奇怪的人,在河濱街這種尋常世俗的地方,送給我一條來歷不明的圍巾,我要告訴你,圍巾是大紅色的,是用真正的羊毛編織的,當我把這條圍巾沿脖子繞一圈,讓它們的紅色在我的棉衣後半掩半露,這年冬天對於我便變得意味深長了。

    河濱街一帶店鋪雲集,每天黃昏那裡的霓虹燈是本城最艷麗炫目的,人們似乎都喜歡拎著塑膠袋在那種虛假的霓虹燈光下走走停停。那天黃昏我也這樣拎著一隻塑膠袋在河濱街走走停停,我覺得我是來選購什麼東西的:一頂皮帽?一雙棉手套?或者一件既暖和又耐穿的夾克?但是我不能確定我想要什麼,這種茫然的心情決定了我茫然的腳步。我走過一家店鋪,看見玻璃櫥窗後面有一團紅色的東西閃爍,不知怎麼我就拉開門闖了進去。

    店鋪裡面很冷清,兩個女孩子圍坐在石英取暖器邊,四隻手上下左右地翻動著,看見她們烤火的動作,我便也覺得很冷。我朝那團紅色的東西走近了,終於看清那是一堆紅色的圍巾,是一堆圍巾,這並沒有超出我的想像範圍,但我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第一條圍巾上輕輕捻了一下。

    是圍巾。一個女孩在後面說。我知道是圍巾。我說。

    是女人的圍巾,另一個女孩說。

    我知道是女人的圍巾,是紅色的嘛。我說。

    其實現在也不分什麼男女,男的也可以戴紅色的圍巾,第一個女孩又說。

    我知道男的也可以戴紅色的圍巾,我說。

    我說完就想離開這家店鋪,莫名其妙地進來了,莫名其妙地離開沒什麼不可以,我推門出去的時候聽見身後的女孩噗味笑了一聲,於是我回過頭,那個女孩立即用她的小手捂住嘴----那只可憐的小手被烤成粉紅色,上面散落了幾塊凍瘡。寒冷的天氣使每一個人深受其害,我一下子就原諒了女孩不敬的笑聲,但她似乎對我懷著歉意,她朝我嫵媚地一笑說,給你女朋友買一條吧,全羊毛的,才賣五十元,很便宜呀。

    我知道很便宜。我說。

    回到河濱街上我有點心灰意懶。我對自己這種遊逛的實質產生了某種懷疑。那條紅色的真正羊毛的圍巾,那條紅色的圍巾,我為什麼去摸它?我想或許我只是喜歡那種紅色。可是我為什麼喜歡紅色?我記得以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紅色。

    我的塑膠袋裡仍然空空蕩蕩,冬天的風從我身後左側的方向吹來,吹動我的塑膠袋,我聽見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音,我覺得那不僅是風吹塑料的聲音,也是一些人在冬天黃昏的寂寞而怯懦的心跳。

    街角上有一個賣報紙雜誌的攤子還沒有收攤,後來我就一直站在那裡隨手拿起一本雜誌,又隨手放下一本雜誌。讓我驚詫的是許多泳裝女郎冰涼地站在雜誌封面上,你想想,在這麼寒冷的季節,在這麼寒冷的冬天的街頭,她們仍然滿面桃紅春光乍泄地站著。我的嘴裡忍不住地吐出一口口冷氣,我的雙手開始慌忙地替她們遮蓋什麼,用一本雜誌遮蓋另一本雜誌。我這麼做的時候報攤的主人一直斜睨著我,他終於捅開了我的手。你到底要買什麼?他很不耐煩地說。我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我說,你這裡有《艦船知識》嗎?報攤的主人說,什麼知識?沒有:這本雜誌剛來,買的人很多。我接過他遞來的雜誌,一看封面上仍然是個女郎,不過是穿著衣服的。不知怎麼我與報攤主人相視一笑,似乎在這個瞬間達成了許多方面的默契和諒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