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我沒吃饅頭,我怎麼也咽不下去。黑廚子用一種乞求的眼神望著白廚子,這根肉骨頭上還粘著點肉,骨頭裡還有油,讓我帶回去給孩子熬鍋湯吧。

    白廚子一時愣在那裡,白廚子用鍋鏟敲了敲那根肉骨頭,他想說什麼,卻突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什麼也不帶,就帶這根肉骨頭。本來也是扔掉的呀,黑廚子醃菜色的臉現在漲得通紅,他一把抓住白廚子的手說,我不吃他家的飯,我就帶一根肉骨頭走,不算壞廚子的規矩吧?

    白廚子輕輕推開黑廚子的手,他張開嘴似乎想笑,但他的嘴剛咧開就憤憤地合上了,這是他媽的什麼世道?白廚子用鍋鏟在空中狠狠地劈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翻弄鍋里的那些油膘,想帶就帶走吧,反正是根肉骨頭!白廚子用鍋鏟壓住一塊油膘,讓它吱吱地叫著冒出第一滴油來,白廚子說,想帶就帶走吧,廚子的規矩是廚子的規矩,反正你又不是廚子,我是讓老鄧坑苦了,你哪是什麼廚子!

    白廚子那天忙壞了,他不知道黑廚子後來是怎麼走的,他猜那根肉骨頭大概是被黑廚子掖在懷裡帶走的,陳家人多眼雜,雖然是一根肉骨頭,也只有掖在懷裡才能帶走了。

    大約是半個月以後,縣城的木材商朱家辦喜事,順福樓的廚子們幾乎傾巢而動,那天早晨白廚子去魚市辦水貨,路過災民救濟會時看見兩口粥鍋前排了長長的一條人龍,白廚子眼尖,一眼就看見人群里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黑廚子,另一個就是那天偷了鹵肘花的小男孩。

    那父子倆一人拿了個破碗,在早晨的寒風中擠在一起,他們的眉眼何其相似,他們飢餓的神色何其相似,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是父子倆。他們是父子倆,白廚子並不覺得意外,他想他那天真是忙昏頭了。他們是父子倆,他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流行歌曲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個劊子手

    媽媽不是媽媽

    你是劊子手的幫凶

    ----蚱蜢《頭髮》

    幾年前蚱蜢的頭髮就長及肩頭了,蚱蜢的長髮是他區別於其他庸庸碌碌的男孩的標誌,當然你硬要舉出蚱蜢的不同凡響之處也很困難,因為蚱蜢當時也不知道做什麼好,蚱蜢所有的精力似乎都花費在保護整理他的一頭長髮上了,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穎獨特的護髮秘方,用石蠟塗上菜籽油抹在頭髮上,這樣他的一頭長髮光亮油滑得令人吃驚。蚱蜢當時不知道做什麼好,但他認為一個人假如什麼事也不干,別人至多說他懶惰,卻不敢對他的才能和前途作出評判,但你假如糙率地步進化工廠或者公交公司的大門,那你的一生有可能就湮滅了,任何人都有資格對你嗤之以鼻。

    蚱蜢留著一頭長髮等待什麼,但由於他終日留連在桌球室、溜冰場和露天音樂茶座中,結果也沒等待到什麼,他的心愛的長髮卻險些遭到了滅頂之災,有一天他從酣甜的午睡中被什麼驚醒,脖頸那裡涼絲絲的,伸手一摸摸到一把剪刀,蚱蜢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原來是父親拿著那把剪刀,父親的手裡已經抓著一綹又黑又亮的頭髮。

    我看著你的頭髮就噁心。父親陰沉著臉瞪著蚱蜢,他說,你這頭髮會招蒼蠅招虱子,你懂不懂?

    蚱蜢的臉氣得煞白,朝父親怒吼道,我不懂?你才不懂!你懂什麼叫頭髮?

    父親晃了晃他手裡的那綹頭髮說,我受不了這些頭髮,我要把它們扔到垃圾箱裡去。

    蚱蜢蹲在垃圾箱前,異常悲憤地看著頭髮與果皮菜葉混雜在一起,蚱蜢用一頁信箋蓋住了他的那絡頭髮,他說了一句非常沉重的話,爸爸,你殺了我的頭髮。

    蚱蜢在喪失了一絡頭髮後情緒非常低落,蚱蜢的弟弟貓頭鷹----這也是蚱蜢給弟弟起的綽號,按照蚱蜢的要求修整了他的頭髮,蚱蜢的披肩長發變成了齊耳長發,仍然是長發,但蚱蜢羞於外出遊盪了,蚱蜢害怕朋友們再來欣賞他的頭髮,任何受到傷害的東西都是躲躲藏藏的,躲在家裡的還有他那顆受傷的心。

    那年春天蚱蜢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發現了自己的藝術才華,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蚱蜢和貓頭鷹偷出父親的大半瓶茅台酒開懷痛飲,酒足飯飽之後蚱蜢用一雙筷子擊打酒杯唱起歌來,蚱蜢的心情茫然而悲傷,歌聲卻高亢而明亮,卡西拉多馬里那沙,烏尼巴多馬里卡拉,起初蚱蜢模仿著義大利歌劇的發音胡亂地唱著,漸漸地蚱蜢的歌聲朝著當時流行的民歌風格過渡,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爹是爹來娘是娘,蚱蜢一邊唱一邊批評著歌詞,廢話,這不是廢話嗎?蚱蜢的歌聲像脫韁野馬在家裡馳騁,他弟弟貓頭鷹先是捂住了耳朵,但漸漸地貓頭鷹臉上出現了驚喜與崇拜交雜的表情。他對哥哥大叫起來,好嗓子,好嗓子,你不比崔健差嘛!蚱蜢的歌聲嘎然而止,他推開了貓頭鷹遞上來的麥克風(麥克風由一隻手電筒替代),蚱蜢說,我現在終於理解了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沒有痛苦就沒有音樂。

    那天夜裡蚱蜢徹夜難眠,他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一首歌已經清晰地迴蕩在他耳邊,他躺在床上把它哼了出來,他把每句歌詞都記在紙上,突然發現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他不識簡譜,更不懂五線譜,一首歌沒有譜子怎麼能算歌呢?蚱蜢弄醒了貓頭鷹,結果不出他所料,貓頭鷹對音樂更是一竅不通,貓頭鷹搶過歌詞一邊看一邊咯咯地笑,他說,好歌詞,好歌詞,氣死爸爸氣死媽媽。

    蚱蜢的歌名叫《頭髮》歌詞寫道:----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個劊子手

    媽媽也不是媽媽

    你是劊子手的幫凶

    知不知道

    你們用剪刀殺死我的頭髮

    知不知道

    你們也殺死了我的未來----

    蚱蜢覺得貓頭鷹對這首歌的理解太淺薄了,他根本不是想氣死自己的父母,你不懂我的痛苦,蚱蜢最後把那頁歌詞折好了放在枕下,他對貓頭鷹說,你等著看吧,我會讓這首歌在全國流行的,不懂樂譜有什麼?什麼都可以學,只有痛苦是重要的,告訴你,痛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所以我還要謝謝爸爸那一剪刀,那一剪刀終於讓我覺醒啦!

    蚱蜢清醒地知道要做一個音樂人必須從樂理開始,必須先找到一個老師。蚱蜢想到的第一個人選是中學時代的音樂教師沈女士。蚱蜢是在一天晚上去沈女士家的,沈女士隔著防盜門打量蚱蜢,對這個昔日學生的到來明顯表現出一種驚恐和戒備,蚱蜢說,你別這樣看我,好像我是個壞人,你不能開門讓我進去談嗎?沈女士卻說,有話就在門外說。蚱蜢朝防盜門踢了一腳說,你這麼怕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壞人,我要跟你談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沈女士一步一步往後退著,突然搖晃著腦袋上的許多捲髮器喊叫起來,你的音樂課就是不及格,不及格就是不及格,你現在還想報復我?沈女士突然操起了一把剪刀,她朝門外的蚱蜢揮舞著那把剪刀說,你敢進來?你想報復我就跟你拼了!

    又碰上一把剪刀,蚱蜢記得他腦子裡嗡的響了一下,不知怎麼辦才好。很快沈女士家裡和左右鄰居家紛紛湧出一些人,蚱蜢拔腿就跑。蚱蜢跑出去很遠才想起他歷史檔案中那個小小的污點:音樂課不及格。

    蚱蜢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嚴重的傷害,他沮喪而憤怒地回到家裡,拿起一本《怎樣識簡譜》的書讀了起來,但書上那些調門標誌卻讓蚱蜢想起沈女士頭上的那些捲髮器,它們在蚱蜢眼前可惡地跳躍著,使蚱蜢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不無自責地想他為什麼要去找沈女士呢,要找老師就找一個最好的,那沈女士雖然會彈幾種琴,雖然是教師合唱團的領唱,但她不過是個業餘的嘛。

    那天夜裡蚱蜢在苦悶中打開了收音機收聽音樂節目,恰好聽見本地最著名的音樂人海鳥在流行歌曲各個領域侃侃而談,海鳥富於魅力的聲音在方圓只百里的高空中迴蕩著。海鳥說,痛苦是我創作的源泉。蚱蜢異常清晰地聽見了海馬的這番活,蚱蜢幾乎在靜夜裡狂呼起來,海鳥,海鳥,蚱蜢默念著這個響亮的名字,從一千兆赫的隱形空間裡看見了某扇金色的大門。

    太陽升起來了,蚱蜢開始了對海鳥狂熱而漫長的追蹤。

    蚱蜢坐在電台大樓外面的花壇上等著海鳥,花壇旁邊還集結著一群少女,她們嘰嘰喳喳地談論著海鳥。

    海鳥終於從電台大樓里出來了,海鳥渾身上下果然充溢著一種非凡的音樂氣息,他的腦袋像一隻大鼓,他的身子像一把小提琴,他的兩條胳膊像兩支長笛,他的雙腿則像兩隻譜架支撐著所有音樂,最令人眩目的是海鳥瀑布似的長髮,無論是從長度、光澤還是氣勢上都使蚱蜢產生了天外有天的感覺。哈羅,海鳥隨意地朝外面揮了揮手,那群女孩立刻蜂擁而上,把海鳥團團圍住,許多粉紅的小手伸向海鳥,許多紙片、手帕和t恤伸向海鳥,蚱蜢聽見女孩們發出了狂喜或痛苦的聲音。

    蚱蜢站在花壇邊進退兩難,他看見女孩們簇擁著海鳥朝一輛北京吉普走去,蚱蜢想他不能錯失這個好機會,於是他沖了上去,在海鳥擠進車門時把一頁紙塞在他手中,高聲喊道,是我寫的歌,歌名叫《頭髮》。

    海鳥接過那頁紙簽上名字,畫了一隻鳥,說,我珍惜每一個歌迷的厚愛,不管是女歌迷還是男歌迷。

    我不是歌迷,我不要簽名。蚱蜢情急之下拉住了車門,他說,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樣的,痛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痛苦,我想跟你好好交流一下,不,不是交流,我想拜你做我的老師啊!

    你別拉住車門。海鳥炯炯閃亮的目光掃視著蚱蜢的頭髮,忽然淡淡一笑說,我建議你以後別留長髮,普通人留長髮並不好。

    我說的不是頭髮,是一首歌,歌名叫《頭髮》蚱蜢仍然舉著那頁紙,是一首歌,我寫的歌,蚱蜢高聲叫道,你會喜歡的,你一定會喜歡!

    海鳥終於接過了那頁紙,他對蚱蜢說,我會把它當成歌迷的一份愛,放心吧,我會好好收藏。然後海鳥把那頁紙折了一下、兩下、三下,折成一束花的樣子朝車窗外揮了揮,拜拜,海鳥對那群女孩喊,我愛你們,永遠愛你們。

    北京吉普在夜色中漸漸遠去,蚱蜢騎著自行車追趕了一段路,突然意識到他是追不上海鳥的,沒有說完的話只能留待以後再說,不管怎麼樣,海鳥畢竟收下了他的《頭髮》,蚱蜢後來在城市街道上橫衝直撞、內心充滿了振臂吶喊的激情,一支新的歌或者是兩句新的歌詞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雖然你的頭髮比我更長

    我們的痛苦都是一米多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