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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藥店的早晨給人以美好繁榮的印象。後來來了一個滿面塵土的鄉下姑娘,擠進人群看那張告示,她說,我不認識字,那紅紙上寫的什麼呀?有人又大聲地把那排字念了一遍:本店沒有霍亂。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姑娘咯咯笑起來,她說,這家店裡肯定是有霍亂了,我在他們店裡做過傭人,我知道他們的藥也染上了霍亂!
姑娘說完就像一陣風似地跑了,人們都驚異於她對藥店如此大膽的誹謗,有人說,這瘋姑娘好面熟!卻想不起來她是誰。
十味堂的衰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在瘟疫蔓延的季節,死亡近在咫尺,所有的人都已經亂了方寸。十味堂的女主人紀太太后來在藥店旁邊也開了間棺材鋪,但霍亂病菌慢慢飛離了小城,死人少了,棺材生意便做不下去,紀太太一氣之下關了棺材鋪的門,幾口質地上好的棺木都廉價地賣給別人做了壽材。這筆蝕本買賣使紀太太大傷元氣,秋天的時候有個東北人背著一袋人參來藥店,竟然被紀太太推出了藥店的門。那東北人不明就裡,他說,紀太太你在生誰的氣呢?我的參是最好的長白山干參,你不要拉倒,憑什麼推我呀?紀太太說,誰生你的氣了?我是在生霍亂的氣!
紀太太說了一句實在話,沒有什麼比霍亂更令人忌恨的了,死人暫且不說,活人的生計也被它攪得烏煙瘴氣的。到了秋天,小城復歸平安,但街頭巷尾甚至空氣中都充溢著一種長吁短嘆的聲音,有人說那是死人的魂靈與活人在一起嘆氣,死人和活人都在生霍亂的氣。
糧食白酒
此人姓蔣,叫蔣什麼生的,到底叫蔣什麼生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們大家都叫他酒桶,我有個同學貓頭應該稱他為舅舅的,有一次我看見貓頭在酒桶家的窗前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嘴裡喊著,酒桶,酒桶,外公讓你今天不要喝酒,外婆說你夜裡要給舅太公守喪,酒桶,你聽見了嗎?你不要忘啦!
此人濃眉大眼,身材也極其魁梧,除了走路時暴露出左右肩膀一高一低的缺點,他幾乎可以跑到電影裡扮演任何一個游擊隊長或偵察員的角色,而且每逢他飲酒歸家時我們就看見一個像剛從電影裡衝出來的人,面若雞冠,手執一根皮鞭----這條皮鞭我們至今不知它的用途,是馬鞭還是牛鞭或者是別的什麼鞭子,就連酒桶自己也不知道,酒桶一邊剔牙一邊打嗝,走過電線桿時就對準它。啪地甩開他的皮鞭,走到公共便池那兒,酒桶總是記著順便撒一泡尿,酒桶一邊撒尿一邊放聲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我氣沖霄漢……
當我們談到老家故里,當我們說起酒桶這個人時難免會有文過飾非的地方。假如我們這樣談及酒桶,有個人肯定會憤憤地跳出來大罵一聲,放屁,你們根本不知道,酒桶是個什麼東西!那個人可能是幼兒園的李曼芬,也可能是雜貨店的店員來娣,她們一聽到別人誇獎酒桶相貌堂堂,就會忍不住地發出一迭聲冷笑,有時候看見來梯那種揪心瀝膽的樣子,你簡直害怕她會休克過去。
我們知道酒桶與李曼芬結過婚,與來梯也結過婚,還有一個女兒。那兩個女人提及她們的前次婚姻就是滿臉苦大仇深的表情,這樣沒什麼意思,我們可以不去理呼她們。李曼芬也好,來娣也好,她們畢竟只是酒桶的前妻,她們現在也沒有什麼理由對酒桶指手劃腳了。
酒桶現在的妻子是寶玲,一個香椿樹街以外的人聞所未聞的賢惠女人,她的臉色看上去病懨懨的,其實什麼病也沒有,她的衣服袖子上總是套著兩個藍色的布袖套,還有她腳上不分晴天下雨常常穿著一雙雨靴,誰都知道那是為了防止淘米水、洗菜水以及別的污水弄濕她的衣袖或鞋子。
我聽貓頭告訴我母親說,寶玲從來不阻止酒桶喝酒,有一次酒桶把半瓶白酒丟在貓頭家,寶玲還急勿匆趕到他家要回了那半瓶酒。我母親說,怎麼這樣?看來寶玲太怕他了,貓頭嘻地一笑說,怎麼不怕?酒桶用皮鞭抽她嘛。
我們家與酒桶家住得不遠,從來沒聽說酒桶用皮鞭抽過寶玲,皮鞭抽人的聲音非常響亮,他要真的抽她我們怎麼沒聽到動靜?所以我懷疑貓頭在吹牛,貓頭就是喜歡吹牛,你沒看見他當時洋洋得意的模樣,好像是他用皮鞭抽過寶玲似的。
我們的香椿樹街比兔子尾巴也長不了多少,冤家路窄的情況在我們這兒是很容易發生的,寶玲當初剛剛嫁來就發現街上有兩個女人存心與自己鬧彆扭。一個是李曼芬,李曼芬領著幼兒園的孩子走過街口,多次與寶玲擦肩而過,寶玲發現那個女人嘴裡唱著歌,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寶玲當時就覺得那女人目光不善,走出去幾步遠,寶玲回頭,李曼芬也回頭,寶玲清晰地聽見李曼芬的一聲嗤笑,即使是傻瓜也能聽出她的笑聲里飽含著嘲諷與刻薄的意味。寶玲回家後就把李曼芬的模樣描述給酒桶聽,酒桶也不隱瞞什麼,輕描淡寫地說,就是那個騷貨,我結過兩次婚,你是知道的嘛,還有一個騷貨呢,還有一個騷貨在雜貨店裡賣醬油。
寶玲想躲避李曼芬還是比較容易的,她帶到蔣家來的拖油瓶女兒已經上小學了,不需要去上李曼芬的幼兒園,但寶玲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總是要去雜貨店買油鹽醬醋,去雜貨店便要碰到來娣,來娣愛憎分明,心裡的一切都擺放在臉上,光是擺放在臉上還不夠,就出語傷人。寶玲每次在來娣手裡買東西時來娣嘴裡總是不乾不淨的,來娣說,有的男人豬狗不如,嫁他不如嫁一條狗,狗還會看門呢,那種男人除了會操,什麼都不會!寶玲只當沒聽見。來娣又說,有的女人天生就是賤,是個男人就嫁了,也不睜眼看一看,枕頭邊上躺著個什麼東西,哎呀呀,滿身酒臭腳臭,從頭臭到腳呀。寶玲只當沒聽見,她不是那種愛吵架鬥嘴的女人,她帶著漠然的表情看來娣壓油泵,突然伸出手指指著油泵上的刻度說,還要往上推一推,你那兒不是五百克,是四百九十克。來娣怔了一下,隨即把油泵上的浮標狠狠地敲了敲,你的眼睛真厲害呀,來娣無法遏制地尖聲嚷嚷起來,這么小的油泵你看得這麼清楚,那麼大個酒桶飯桶你怎麼看不清楚?寶玲仍然不搭腔,只是在她提著油瓶走出雜貨店時才回過頭,輕聲說了一句,狗捉老鼠,多管閒事。
就連蔣家的親戚們也對寶玲的好脾氣嘖嘖稱道,而我認為寶玲是酒桶的忠誠的奴隸,有一天酒桶在我家門口與我父親下棋,下了幾招他就大聲叫起來,寶玲,室玲,到這兒來一趟!室玲大概沒聽見,酒桶就撿起一塊碎瓦朝自家門板上擲去,寶玲,室玲,你耳朵聾啦?寶玲風風火火地出來,一手抓著一隻鞋墊,另一隻手抓著把板刷,寶玲說,晚飯還沒做呢,我在洗你的鞋子,洗了好幾遍還有氣味,酒桶瞪了寶玲一眼。說,鞋墊是墊腳的,又不能當餅乾吃,洗那麼乾淨幹什麼?沒著酒桶朝寶玲招了招手,過來,我背上癢得厲害,來給我搔搔。
然後我們就看見寶玲羞答答地站在酒桶身後,把手伸到丈夫的藍色工作服裡面為他搔癢,搔了幾下,寶玲發現觀棋的人都含笑注視著她,寶玲的手便驚惶地逃了出來,爐子上還燒著水呢!寶玲這麼叫了一聲,人也一溜煙地逃走了。
寶玲就是這種像狸貓一樣溫順木吶的女人,我覺得她是一個忠誠的奴隸,就是狸貓有時也會用爪子去抓它的主人呢,寶玲卻只用她的雙手煮飯洗衣,還給酒桶搔癢。我母親有一次在街上攔住寶玲問,聽說你給酒桶買酒喝?你怎麼能這樣?買酒的錢是小事,慣壞了他你自己吃苦呀,寶玲以應酬式的微笑回報我母親,她嘴裡不停地說,是呀,是呀,就是呀。可你能看出來她心裡並不這麼想,她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母親忽然看見她捂著嘴背過身去,我母親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她聽見寶玲忽然撲哧一笑,你沒聽見酒桶喝醉了酒的罵人話吧?寶玲忽然捂著嘴忍著笑說,罵得可有意思呢,他罵他爹是老烏龜,罵他媽是白骨精,罵他姐姐是野雞,罵他的領導罵得最難聽了,一個是牛××,一個是豬……寶玲說到這兒難以掛齒,忍不住地咯咯笑起來,我母親看見寶玲笑得滿臉絆紅,一隻手用力擠壓著她的喉嚨,她大概意識到有點失態了,就在自己的菜籃子裡拎出兩根大蔥,異常慷慨地塞到我母親手裡,她的眼睛盯著那兩根大蔥,心裡卻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母親最後聽見她沒頭沒腦地說,真的很有意思,真的很解氣呢。
憑心而論酒桶也沒有來娣她們說的那麼壞,來娣以前常常當眾羞辱酒桶,李曼芬以前動輒哭哭啼啼跑回娘家,酒桶就用他的鞭子對付她們,自從娶了寶玲以後,酒桶的皮鞭就成了一個擺設了。酒桶在廠里對工友們說,我其實是想抽她的,可是找不到機會,她對我百依百順,我有什麼辦法?
鄰居們也可以證明,在寶玲嫁給酒桶的最初三年裡,酒桶沒有任何粗暴的紀錄。所以當我們後來聽見蔣家傳來的驚天動地的狂叫時,我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是酒桶在打寶玲吧?不會的,酒桶不會打寶玲。人們這樣匆匆地交談著涌到蔣家,看見的就是他們所懷疑的事情,酒桶在打寶玲,酒桶向寶玲揮舞著那條皮鞭!但是他甩鞭的技藝這幾年大概生疏了,怎麼甩也甩不著目標,噼啪有聲的鞭風使寶玲一邊尖叫一邊蹦蹦跳跳的,看上去像一個受驚的木偶。
寶玲尖叫著:沒有糧食白酒,糧食白酒賣完了!賣完了,你這個酒鬼呀!
酒桶說,撒謊,撒你媽個x的謊,昨天櫃檯里還有七八瓶,今天怎麼會賣完了?你陽奉陰違,你想不給我喝?我他媽才喝了三兩!
寶玲仍然尖叫著,賣完了,賣完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真的賣完了,你這個酒鬼呀!
酒桶說,嘿嘿,你也敢罵我酒鬼?酒鬼?你再罵一遍給我聽聽?
室玲仍然尖叫著,你是酒鬼,你就是一個酒鬼呀!
酒桶這時候扔掉了不聽使喚的鞭子,順手抓起桌上那隻糧食白酒的空瓶,酒桶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寶玲的一綹頭髮,就像木匠擊打榫頭那樣,酒桶用空酒瓶朝寶玲頭上打去。窗外的鄰居們驚叫起來,但驚叫無濟於事,寶玲朝窗外的鄰居翻了個白眼,然後就直挺挺躺下來,恰好躺在酒桶的懷裡。
我猜酒桶向寶玲的身體張開雙臂時酒已經醒了,酒桶抱住寶玲時酒已經醒了,他的嘴裡還在咕噥,糧食白酒沒有了?還有五加皮呢,為什麼不買一瓶五加皮,但我敢打賭他的酒已經醒了,我看見他的雞冠色的紅臉突然像被蓋上了白紙,他朝著窗外的鄰居轉過臉來,大聲吼道,你們怎麼站在那兒看,快來幫幫我,我怎麼站不住了?我才喝了三兩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