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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雨和雪後來一直飄飄灑灑地落在上海的街道上,直到我和父親登上那列短途火車的車廂。我的上海之旅結束得如此倉促,再加上惡劣的天氣使午後的時間提前進入黑暗,我印象中的回程火車是灰暗而寒冷的。

    車廂里幾乎是空蕩蕩的,每一張木製座椅都透出一股涼意。我們原來坐在車廂中部,但那兒的窗玻璃被打碎了,因此父親領著我走到了車廂尾部,那兒臨近廁所,隱約地會飄來一股尿味,但畢竟暖和多了。我記得父親脫下他的藍呢子中山裝裹在我身上時我問過他,這火車沒有人?就我們兩個人?父親說,今天天氣不好,又是慢車,坐這車的人肯定就少了。

    火車快要啟動的時候突然來了四個人,他們挾著車窗外的寒氣闖進那節車廂,四個男人,三個年輕的都穿著軍用棉大衣,只有那個年長的戴口罩的人穿著與我父親相仿的藍呢子中山裝,他們一進來我就知道外面的雪下大了,我看見那些人的帽子和肩頭落滿了大片的雪花。

    我想說的就是那四個匆匆而來的旅客,主要是那個戴口罩的老人,讓我奇怪的是他始終被另外三個人架著擠著,他們走過我們身邊,選擇了車廂中部我們原先坐過的座位,他們好像不怕那兒的冷風。我看見那個老人坐在兩個同伴中間,他朝我們這裡轉過頭來,但那個動作未能完成,那個花白腦袋好像被什麼牽拉著,又轉了回去。隔著座椅,我看見的是幾個僵硬的背部,有一個人摘下頭上的帽子拍了拍雪,僅此而已,我沒有聽見他們說過一句話。

    他們是什麼人?我問父親。

    不知道。我父親也一直冷眼旁觀著,但他不允許我站起來朝那群人張望,他說,你給我坐著,不許走過去,也不許朝他們東張西望。

    火車在一九六九年的風雪中駛過原野,窗外仍然是陰沉沉的暗如夜色,冬天閒置的農田裡已經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衣。父親讓我看窗外的雪景,我就看著窗外,但我突然聽見車廂中部響起了什麼聲音,是那四個人站了起來,三個穿棉大衣的人簇擁著戴口罩的老人穿過走道,朝我們這裡走來。我很快發現他們是要去廁所,讓我驚愕的還是戴口罩的老人,他仍然被架著推擠著,他的目光從同伴的肩上擠出來,盯著我和父多,我清晰地看見他的眼淚,那個敲口罩的老人滿眼是淚!

    雖然我父親用力把我往車窗那側拉拽,我還是看到了三個人一齊擠進廁所的情景,其中包括戴口罩的老人。另外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外,他比我哥哥也大不了多少,但他向我投來的冷冷一瞥使我嚇了一跳,我縮回了腦袋,輕聲對我父親說,他們進廁所了。

    他們進廁所了,進去的是三個人,但那個戴口罩的老人沒有出來,出來的是兩個年輕人,我聽見那三個穿棉大衣的人站在車廂連接處耳語著什麼,我忍不往悄悄歪過腦袋,看見的是那三個穿棉大衣的人,其中一個正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護住耳朵。我看見的是那三個穿棉大衣的人,他們推開另一節車廂的門,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不知道戴口罩的老人怎麼樣了,我很想去廁所看一眼,但我父親不准我動彈,他說,你給我坐著,不許走過去。我覺得父親的神態和聲音都顯得很緊張。不知過了多久,列車員領著一群帶著鑼鼓銅鈸的文藝宣傳隊員走進我們這節車廂,我父親終於把一直抓著我的手鬆開,他舒了一口氣說,你要上廁所?我帶你去吧。

    廁所的門虛掩著,推開門時一陣狂風讓我打了個哆嚏,我一眼發現廁所的小窗敞開著,風與雪一起灌了進來,廁所里沒有人,那個戴口罩的老人不見了。

    那個老人不見了。我大叫起來,他怎麼不見了?

    誰不見了?父親躲避著我的眼睛說,他們到另外一節車廂去了。

    那個老人不見了,他在廁所里。我仍然大叫著,他怎麼會不見了?

    他到另外一節車廂去了,你不是要撒尿嗎?我父親望著窗外的風雪說,這兒多冷,你快點尿吧。

    我想撒尿,但我突然看見廁所潮膩的地上有一張撲克牌,說出來你簡直無法相信,那正是一張紅桃q,我一眼就看見那是紅桃q,是我丟失了而又找不回來的紅桃q,你完全可以想到我的舉動,我彎腰撿起了那張撲克牌,準確地說是搶起了那張撲克牌,我抹去了撲克牌上的泥雪,向我父親揮著它,紅桃q,正好是一張紅桃q!我記得我父親當時急速變化的表情,錯愕,迷惑,震驚,恐懼,最後是滿臉恐懼,最後我父親滿臉恐懼地搶過那張紅桃q,一揚手扔到窗外,嘴裡紊亂地叫喊著,快扔掉,別拿著它,血,牌上有血!

    我敢打賭那張撲克牌上沒有一滴血跡,但我父親那麼說似乎並非譫妄之言,一九六九年的上海之旅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神秘的句號。關於那個戴口罩的老人,關於那張紅桃q。整個童年時代我父親始終拒絕與我談論火車上的那件事情,因此我一直以為那個戴口罩的老人是個啞巴,直到前幾年我已能與父親隨便地談論所有陳年往事時,他才糾正了我記憶中錯誤的這一部分,你那時候還小,你看不出來,父親說,他不是啞巴,肯定不是啞巴,你沒注意他的口罩在動,他的舌頭,他的舌頭被,被他們,被……

    我父親沒有說下去,他說不下去,他的眼睛裡一下子沁滿了淚,而我也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其實我也不喜歡多談這件事情,多年來我常常想起火車上那個老人的淚水,想起他的淚水我心裡就非常難受。

    無論如何紅桃q僅僅是一張撲克牌而已。現在我仍然喜歡與朋友一起玩撲克,每次抓到紅桃q時我總覺得那張牌有某種異常的分量,不管是否適合牌理,那張牌我從不輕易出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習慣把那張牌留到最後。

    蝴蝶與棋

    他們告訴棋手,水邊棋舍只是一間糙棚,就在對面的湖岸上。你可以走路去,你要是怕走路就搭捕魚人的小船去。寺前村的老人們端詳著風塵僕僕的棋手,他們說,那地方沒人去,只有放羊的孩子在那裡躲雨躲太陽。你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呢?

    棋手拍了拍他的黃色帆布背包,背包里響起了一陣類似石子相撞的清冽的聲音。棋手微笑著把背包放到老人們耳邊,他說,聽,棋的聲音,我去那裡下棋。棋手初到寺前村就以他的言行引起了本地人對他的注意,他的眼睛當時仍然純淨而明亮,正像他背包里的棋子一樣黑白分明。

    那年春天我也來到了寺前村。我是聽從了一個昆蟲學了的建議來這裡尋找紫線鳳蝶的。當然,假如你了解蝴蝶恬才的習性並且到過寺前材,或許你也會向我提出同樣的建議。

    再也沒有像寺前村這樣適宜捕捉蝴蝶的地方了,這麼開闊的湖邊糙灘,這麼繁茂的花樹灌木,濕潤的空氣里似乎也浮滿了花粉,有時候你甚至懷疑聞到了蝴蝶分泌物的氣味。在寺前村周圍你隨處可見蝴蝶集隊起舞的景象,你把紗兜往空中一撲,撲到的不是一隻,而是兩隻,三隻,甚至有時是一堆五彩紛呈的蝴蝶。

    我記得那天始終沒有找到那種紫線鳳蝶,但我捕捉到了紅翅尖粉蝶、粗脈棕斑蝶,我的標本夾里還躺了一隻金裳鳳蝶,應該說我已經感到滿意了。我忘了湖邊的暮藹已經越來越濃重,太陽也早就跌入了遠處的山谷,我曾想起路邊的那家小旅店,那該是我度過這個鄉村之夜的唯一去處了。

    湖沉在暮色底部,水面上隱約浮升起淡淡的霧雨,淺灘上的蘆葦無風而動,偶爾能聽見鵬鴿和野鴨的叫聲。我環湖疾走的時候突然發現寺前村一帶充滿著罕見的安寧氣氛,就是這種安寧使我莫名地慌亂起來,我一路小跑地穿過了一片低矮而茂密的桃樹林,也就在那時我看見一隻被驚飛的碩大的蝴蝶,它掠過我的額角遁入黃昏樹影之中,我依稀看見一絲紫色的螢光。我沒有看清那隻蝴蝶真實的色彩和線紋,但不知怎麼我敢確定那就是我苦心搜尋的紫線鳳蝶。

    小旅店裡空無一人。門廳里的一盞油燈照亮了牆壁和地面的局部,都是灰暗的斑斑駁駁的,櫃檯實際上是一隻學校里搬來的課桌,我的手放在上面摸到了一層油膩和灰塵的混合物,又把手伸到桌洞裡,結果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我猜那算是來客登記簿,在油燈下我看見幾個陌生的入名躺在泛潮的紙頁上,最近的登記日期距此也已半月之遙。

    我始終沒有找到小旅店的主人。牆上曾經寫過幾排字,來客須知,但除了這幾個字還能辨認,別的字跡已經完全被胡塗亂抹的墨汁覆蓋了。我又朝著走廊深處喊了幾聲,回應我的竟然是一隻野貓的叫聲,那隻貓奔過我身邊,在旅店洞開的窗戶上它回過頭朝我噴出一些粗重的鼻音,然後便跳到窗外去了。那隻貓使我感到心神不寧,我想在登記簿上寫下我的名字,那隻貓讓我改變了主意。

    走廊兩側的房間都鎖著門,但最頂端的兩間門是虛掩著的,我先推開了第一扇門,裡面黑漆漆一片,我把油燈舉高了,終於看清滿屋堆放的那些農具和化肥袋,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紅色的塑料雨披,它使我相信這裡是有人出沒的真實的鄉村旅店,我返身走進了另外一個房間,這次我一推門就聞到了香皂和煙糙的味道,緊接著我又看見了床和臉盆架,還有搪瓷臉盆里的半盆污水,這一切讓我感到安全,我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標本夾和所有工具。

    那顆白色的圍棋於是我在臨睡前發現的,它就放在枕邊,一顆被機器磨成餅形的小石於,在我眼前放出微弱而溫和的白光。其實我當時還不知道那是一粒棋,我只是喜歡上了這顆圓形的小石子,我以為它是別人遺落在這家鄉村旅店的東西。

    不知道棋手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看見一個瘦長的男人站在門邊朝我這裡張望,很明顯他對我的出現沒有思想準備,他背包里有什麼東西嚓嚓地響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發現他在朝我這裡挪步,我立即警覺地坐了起來。

    你睡錯了床。那是我睡的床。他說。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床。我鬆了口氣說,那我換一張床吧。

    不用了,你就睡那張床吧。他擺了擺手,把身上的背包解下來扔在對面的床上,然後他向我提出了一個我預計中的問題,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捕蝴蝶。我說,我是昆蟲愛好者協會的會員,蝴蝶屬於昆蟲類,你知道嗎?

    蝴蝶?他好像有點愕然,他說,這裡有蝴蝶嗎?蝴蝶,我怎麼沒看見有蝴蝶?

    這裡到處是蝴蝶,可能你不注意吧?我說。

    可能我沒有注意,我不喜歡蝴蝶,他在臉盆架那兒停留了一會兒,好像在洗手,我看見一個抖動著的瘦長的背影,突然那個背影又轉向我,他說,你會下棋嗎?圍棋,你會下圍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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