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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我不告你的狀。老人笑了笑,垂下頭用手揉著眼睛說,我睡糊塗了,睡這麼會兒就把自己的話給忘了,是我自己要活埋的,我不想讓他門拉去火葬,我不想變成一股煙,我想留在這裡讓白鵝把我帶走嘛。
爺爺你忘了?要活埋就要先挖一個坑呀!小男孩說。
是得先挖一個坑,可是這個坑要挖得很大很深,要能把爺爺的身體藏住,你能挖得那麼大那麼深嗎?老人說。
不用挖得很大,只要挖深就行了,你可以站進去的。小男孩說。
聰明的孩子。老人慈愛地看著孫子,還有孫子手中的鐵鎬,還有地上的鏟子。過了一會兒老人說,那你就挖吧,抓鎬抓得高,挖起來會容易些,挖吧,要是有人問你在幹什麼,你就說挖坑種樹。
小男孩響亮地答應著,再次揮起了鐵鎬,他對他妹妹說,閃一邊去,你什麼都不會幹,別在這兒礙我的事。
小女孩朝祖父跑去,她伏在祖父的膝蓋上看著她哥哥挖坑,她說,爺爺你別把自己埋起來,埋起來透不出氣,你會死的。
老人在孫女的臉上親了一口,他說,聰明的孩子,爺爺是會死的,可是死在土裡比死在火里好,死在火里爺爺就變成一股煙,死在土裡爺爺還能看見白鶴,爺爺想讓白鶴帶著走呢。
老人緊緊地摟著孫女,看著他的孫子挖坑,老人說,歇口氣再挖,別累著,爺爺現在覺得有點力氣了,讓爺爺自己來挖幾鎬吧。
池塘那邊的小路上偶爾有人經過,有人看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在核桃樹下挖土,他們以為那祖孫三人是在種樹,他們想老人疾病纏身,多年末作農活,那麼個老人也只能栽栽樹了,還有人看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坐在池塘邊東張西望的,他們聽說過老人與白鶴的事情,他們從來沒見過白鶴,因此就不相信那件事情,他們捂嘴一笑,說,這老漢,今天帶著孫子孫女來看白鶴呢。
黃昏時候池塘邊仍然沒有白鵝飲水的身影,核桃樹下的上坑卻挖得很深了,參加挖坑的祖孫三人都已經累壞了,他們坐在潮濕的新土堆上俯視著腳下的深坑,看見陽光無力地透過核桃樹投在坑內,坑內似乎閃爍著許多碎金的光芒,看上去溫暖而神秘。老人替孫子抹去了額上的汗,他說,看把你累成什麼樣子了,可你不知道你幫爺爺幹了件多大的事呀。
男孩說,不累,等會兒蓋土就省力啦。
老人讓孫子去聽深坑裡的聲音,他說,你聽見坑裡發出的聲音了嗎?那是泥土在下面嘆氣呢,泥土其實一年四季都在嘆氣的。
男孩趴在坑沿上聽了會兒,拾起頭說,沒有嘆氣,土裡什麼聲音也沒有。
你也聽不見。老人搖了搖頭說,你們都聽不見泥土嘆氣的聲音,只有我知道它在嘆什麼氣,現在泥土正為我嘆氣呢。
爺爺,你是不是不想進去了?男孩端詳著祖父的臉,他說,你怎麼哭了?是你自己要這樣的,你要是不想埋就別埋了,我們回家吧。
不,我就要進去了,老人緩緩地站起來,他扶住孫子的肩膀說,我是高興才掉的淚,你才這么小,卻幫了爺爺的大忙,現在爺爺真的要藏起來了,等會兒蓋土的時候千萬別怕,你得把爺爺蓋得嚴嚴實實的,他們才找不到我,千萬別怕,記著你是在幫我,爺爺不想變成一股煙呀。
我不怕。男孩看著手裡的鏟子說,我會用鏟子,鏟土很容易。
老人朝池塘上空觀望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著,太陽下山了,白鶴該飛過來了。老人扣好了衣服的扣子,又轉向呆坐在旁邊的小女孩說,等會兒你別朝爺爺看,你看著池塘,你會看見白鶴的,喏,白鶴就在那邊喝水。
老人小心翼翼地滑進了深坑中,祖孫三人的勞動竟然巧奪天工地容納了老人的身體,老人站在坑內,仰著臉對孫子露出了滿意而欣慰的笑容,他說,好孩子,現在開始鏟立吧,記住,一鏟接住一鏟,我不讓你停你就千萬別停,來,開始鏟土吧。
男孩順從地開始鏟土,除了幾聲沉悶的咳嗽聲,他沒再聽見祖父的囑咐。祖父已經囑咐過了,不讓他停他就不能停。於是男駭一鏟接一鏟地往坑裡填土,他看見潮濕新鮮的黑土蓋住了祖父花白的頭髮,這時候他猶豫了一下,他說,爺爺,再填你會透不過氣的,他聽見了祖父在泥土下面的回答,祖父說,別停,再來一鏟土,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泥上下面傳來的聲音聽來很遙遠,但卻是清晰的,男孩記住了他祖父最後一句話,他想祖父在泥土下面或許也能透氣的,他還在說話嘛,他說他乘著白鶴去了。
那天夜裡男孩一手拉著他妹妹,一手拖著把鐵鏟回到了家,男孩站在門口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他突然覺得有點害怕,他用一種尖厲的聲音對大人們說,爺爺乘著白鶴去啦!
公園
數以千計的自行車已經覆蓋了公園門口的所有空地,姓張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把妻子的女車塞進密密匝匝的車群中,剩下的一輛車因為馱了一個兒童座架,卻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了。姓張的男人把自行車提在半空中,一時手足無措,他說,哪來這麼多自行車?讓我放哪兒?負責存放車輛的管理員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掠過,他對他的怨氣不聞不問,只是揮著一疊毛票朝遠處某人叫喊著:那邊不能放車,不能放車!
姓張的男人皺著眉頭環顧四周,他看見十米開外的公廁牆邊停著幾輛自行車,那大概是公園門口僅有的空地了,姓張的男人嘀咕了一句什麼,推著車就往公廁走,他聽見妻子在後面高聲說,喂,你去哪兒?他一邊走一邊粗聲粗氣地回答道,還能去哪兒?去廁所!
周末前來遊園的人很多,姓張的一家可以說是人群的典型,一家三口,男的,女的,還有一個四歲的像小猴一樣調皮好動的兒子。
男的放好車勿匆地跑到入口處與妻子匯合,他看見妻子的臉色有點陰鬱,她的眼睛斜眼著入口處一堆堆湧來的人群,一隻手揪著兒子的褲子背帶,另一隻抓著兩張門票朝欄杆上甩打著。男的剛剛想去牽兒子的手,女的就把兒子推到他懷裡,她說,他要吃羊肉串,出去給他買吧。
不准吃羊肉串,吃了拉肚子。男的聲色俱厲地把兒子的手抓住,抓住了往公園裡面拉,男的一邊拉拽兒子一邊對妻子說,我說過周未不能來公園,你偏不信,這麼多人,人擠人,有什麼意思?
周末不來什麼時候來?不是周未你有空出來嗎?
男的一時語塞,朝左右前後的人群望了望,說,哪來這麼多人?連自行車都沒地方放,他媽的,只能放廁所那兒。
女的兀自在前面悻悻然地走,女的一邊走著一邊把淡黃色的門票撕成了碎屑,她說,說是有鬱金香展覽,門票賣八塊錢一張,漲了三塊!哪有什麼鬱金香?我怎麼沒看見有什麼鬱金香呢?
兒子說,鬱金香是什麼?是一種動物嗎?
男的說,不是動物,是荷蘭的國花,荷蘭你知道嗎?荷蘭在歐洲,那裡出產許多鮮花。
兒子說,我不要荷蘭!我要去看海獅表演!
男的說:你媽媽喜歡看花,先去看鬱金香,然後去看海獅表演,聽話,你要不聽話就不帶你去看海獅表演。
女的終於看見豎在路邊的那塊告示牌,上面寫著:鬱金香展覽在苗圃。女的把告示牌念了一遍,回過頭問男的,苗圃在哪兒呀?
男的像老鷹捕雞捕住了兒子,男的說,什麼苗圃,再亂跑我就揍你!苗圃?苗圃大概在人工湖那邊吧,走過去很遠,起碼要走半個鐘頭,男的指了指遠處的人工湖,臉上出現一絲猶豫之色,走過去太遠了,他說,要不就別去看鬱金香了,先帶兒子去看海獅表演吧?
女的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注視著男的,突然就轉過臉說,你帶兒子去看海獅表演,我去看鬱金香展覽!
男的說,這算什麼?一家人出來玩,哪有兵分兩路的?我說你今天情緒不正常,你還不承認。
女的說,沒什麼不正常,你嫌路遠,你別去,我想看鬱金香,我不嫌路遠。
男的皺了皺眉頭,那就一起去看吧,反正我也無所謂,看什麼都行,反正我陪著你們。
女的瞪了男的一眼,說,誰要你陪?我自己去,我們4點半在出口處匯合,你給我管好兒子就行了。
女的說完就朝通往人工湖的小徑走去,男的拽著兒子的手跟在後面,男的對兒子說,聽話,我們先看鬱金香,再去看海獅表演。但兒子開始想掙脫父親的手,兒子扯開嗓子尖聲大叫,我不看香!我要看海獅表演!男的揮起手掌威脅兒子說,再鬧就揍你,再鬧我們什麼都不看,馬上回家。
男的強行把兒子架到肩上,跟著女的朝人工湖走,但兒子是個任性的驕寵慣了的孩子,他開始用手揪扯父親的頭髮,用雙腳蹬踢父親的胸部,男的怒不可遏,騰出手在兒子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於是兒子便哇哇大哭起來。
女的聞聲站住了,女的回過頭厭煩地瞪著父子倆,臉色漲得絆紅,你們鬧什麼?公共場所,也不嫌丟人現眼。
是孩子在鬧,又不是我在鬧,男的捂住兒子嘴說,這有什麼丟人現眼的?
不去了,不去了,女的揮了揮手說,就依他,去看海獅表演吧。
這可是你說的,回頭別再說是我慣壞了他。男的說。
大約是午後兩點鐘左右,姓張的一家人走在通往公園動物館的林蔭路上,孩子跑在前面,男的居中,女的殿後,看上去是一支小型而整齊的遊園隊伍,走過花壇的時候,女的超到男的前面,把兒子抱到花壇邊坐下,女的並不是為了賞花,她替兒子脫下了毛衣,露出裡面那件可愛的繡有米老鼠圖案的襯衫。女的把孩子的毛衣塞進背包,又問男的,你要不要把外套脫了?男的抬頭看了看天,說,我不脫,我不覺得熱。
其實5月的陽光已經很熱很燙了,尤其是在午後時分,尤其是在潛入如織的公園裡,漫步行走的人們常常會有燥熱的感覺。
海獅表演的水池附近空空蕩蕩的,他們一到那兒就知道出了問題,水池肯定是很久未放水了,池裡被人扔了許多易拉罐、塑膠袋之類的髒物,他們所熟悉的那塊海獅頂球的廣告牌也斷裂成兩半,一半在池裡,一半在木台上。
趁孩子還不知就裡的時候,男的悄悄地向管理員打聽了情況,情況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樣,海獅表演團已經移到別處去表演了。未等管理員說完,男的就說,別說了,我知道,他們賺了錢就溜了。管理員在後面說,什麼叫溜?合同到期了嘛,男的邊走邊說,他媽的,在哪兒不是一樣賺錢?非要走馬燈似地換地方?
男的竭力輕描淡寫地向兒子解釋海獅的失蹤,兒子卻不聽,兒子迭聲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看海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