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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大約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雨還在下,表姐突然衝進了我家,她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下,露出了濕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臉,她的那件仿水貂皮大衣被雨水洗出許多溝溝坎坎,看上去也是濕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表姐就這樣從馮鎮回來了,她徑直撲到廂房裡,撲在床上高聲嗚咽起來,我母親嚇壞了,她看見棉花推著自行車站在雨地里,棉花正朝我們家張望,但我母親顧不上去盤問她了。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母親一聲高過一聲地問表姐,她想把表姐的頭部從床上搬起來,但表姐的臉死死地抵住了一隻枕頭,母親無法搬動她,只是聽見她的一串含糊的令入迷惑的哭訴。

    她騙了我。表姐說,她騙,我,騙,我。

    你說棉花騙了你?她怎麼把你騙了?她把你帶到哪兒去了?

    她說她帶我去治……刺……,表姐說,她為什麼要騙我?馮鎮根本沒有……粉刺……醫生……

    我們直到此時才知道表姐去馮鎮的目的,我聽見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表姐的哭泣不再使我們緊張了,母親的焦慮也被一種好奇感所替代,馮鎮沒有治----馮鎮沒有醫生?母親說,那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呢?

    她騙了我。表姐仍然啜泣著說,她把我領到她外婆家,領到她舅舅家,還有她姨媽家,她讓他們看我身上的大衣,好像我是什麼展覽品,她怎麼能這樣……怎麼……這樣……

    我母親差點想笑了,但她大概不忍心,我看見她用手胡亂地指著窗外說,這個臭棉花,我就知道她干不出什麼好事來,要是告訴老秦,看不把她揍扁了!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我看見肇事的棉花仍然站在我們家門外的雨地里,她已經淋成個落湯雞了,我不知道她還站在這裡幹什麼。看見我她想迎上來,她說,你表姐生我氣啦?我朝她揮了揮手說,你還不快走?你腦子有病啊?棉花就往後退了一步,她說,你表姐哭了?我說,你還指望她在笑?你腦子有病啊?

    我看見一種負罪的絕望的表情爬上棉花的臉,她的蒜瓣形的鼻翼首先抽搐起來,她的嘴角向下沉沒,嘴唇左右搖晃,然後棉花大聲地嗚嗚哭起來,她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我從來沒見過像棉花這樣一邊哭一邊騎車的女孩。

    我記得表姐離開我們小鎮時棉花也來了,我完全可以說棉花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她自以為是表姐的朋友,但表姐甚至懶得朝棉花看上一眼。表姐坐在長途汽車臨窗的位子上,她一直忙於挪移臉上的那隻口罩,顧不上多說什麼話。我看見她的烏黑的眼睛,從那種散淡的目光中不難發現她的心已經提前離開了我們的小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知道表姐屬於一個著名的繁華的城市,她到我們這兒只是來走親戚的。

    棉花起初遠遠地站著,我以為她會一直那樣傻乎乎地站著,但司機掀響第一聲喇叭時,棉花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她朝汽車窗邊奔跑過去,我看見她把一個小布包塞給表姐,表姐想推開它,她們隔著車窗把小布包推來推去的,但不知是因為棉花的力氣大,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表姐最後收下了棉花的那包禮物。

    小布包里是什麼?我不說你可能也猜到了,是新鮮的剛剛摘下的黃瓜。我看見一根黃瓜從布包fèng里掉出來,落在地上,我特意走近了檢查那根黃瓜,不是別的,就是一根新鮮的剛剛摘下的黃瓜。

    穿仿水貂皮大衣的表姐一去不回,她曾經給我們來過信,信也寫得像她人一樣懶洋洋的,讓我不滿的是信封的地址也寫錯了,她竟然把我們的馬橋鎮寫成馬嬌鎮,馬怎麼會是嬌的呢?這簡直莫名其妙。

    表姐的信中沒有提及棉花的名字,提及棉花的名字就讓人聯想到黃瓜、粉刺以及可笑的馮鎮之行,我猜那是表姐永遠忌諱的事情。

    城裡的表姐一去不回,鎮上的棉花仍然在我們鎮上,有一天我拿了一口鍋去找鐵匠老秦補鍋,走到他家門口就看見棉花沖了出來,棉花說,你表姐有信來嗎?沒等我回答,她嘿嘿笑起來,她指了指自己寬大的前額,用一種欣喜莫名的聲音說,看見這兒了嗎?一顆疙瘩,我跟你表姐一樣,我也長了疙瘩啦!

    犯罪現場

    啟東有一天滿頭大汗地闖到莫醫生家,說他祖母死了。啟東拉起圓領衫的下擺在額角和鼻子上胡亂地棕著,。露出一個渾圓的食物過剩的肚子,「我祖母死了!」啟東一連說了三遍,說到第三遍時他已經不再結結巴巴,他的目光繞過莫醫生和他手裡的書,像一束探照燈的燈光照亮了櫥柜上的那堆東西:聽診器、血壓計、紅十字藥箱和一隻異常光滑而潔淨的鋁盒。莫醫生沒有留意啟東的目光,他一邊穿上白大褂一邊說,「什麼時候死的?啟東說,」剛剛死的,莫醫生你於嘛把針筒藏在飯盒裡?「莫醫生這時突然意識到什麼,他的腳步停在櫥櫃旁邊,」已經死了?「莫醫生皺著眉說,」死了我去有什麼用?你叫我去幹什麼?「啟東咽了一下唾沫,脖子扭來扭去的,」我沒說她死了,也許,也許她還沒死透呢。「他偷偷地瞄了莫醫生一眼,又說,」你是醫生嘛,不找你找誰?「

    你知道莫醫生那個人的,他是個古道熱腸的好心人,雖然他的醫術囿限於治療感冒驚風一類的病症,但只要你求助於他,他總是一絲不苟地把你的嘴用木片撬開,把聽診器按在你胸口,聽你的心是如何跳動的,我們街上不知有多少人的心跳聲被莫醫生聽過。所以那天莫醫生照例拿起聽診器塞在口袋。」去了也不一定有用,「莫醫主說,」可不去也不行,都是街坊鄰居嘛,「

    莫醫生隨手拉上門走到街上,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啟東不見了,他想啟東應該在前面帶路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呢?他高聲喊了幾聲,沒聽見啟東的回應,倒是幾個婦女滿臉堆笑地跟他打招呼,莫醫生柔聲應酬著,一邊大步流星地朝街東走,他心裡想啟東肯定先跑回家去了,病人的親屬們跑起來都像一陣風,這沒什麼奇怪,莫醫生一邊走一邊又想起啟東的祖母,那個眉毛上長了三顆痣的老婦人,幾天前還看見她提著一籃醃菜在街上走呢,怎麼突然就不行了?莫醫生對這件事突然有點疑惑,但你知道莫醫生那個人,救死扶傷是他的最高信條,有人在奄奄一息地等他,他不容許自己產生這樣那樣的疑惑。在通往啟東家的路上,莫醫生預先設想了老婦人的病症,他猜那肯定是腦溢血,肯定是腦溢血。

    莫醫生不知道他隨手把啟東反鎖在家裡了。

    我們至今難以確定那天的事是一次意外,還是誰蓄謀已久的計劃。讓人哭笑不得的主要是啟東,莫醫生拉門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鬼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啟東願意被反鎖在莫醫生的家裡。

    門被拉上後光線突然暗了下去,啟東的心隨著撞門聲怦然一跳,然後它也漸漸地沉到一種奇妙的幽暗中去了。啟東張大了嘴,呼呼地喘著粗氣,他聞到一股酒精或者乙醚的氣味,有點刺鼻,但也令人警醒,眼前的處境酷似某個夢境的翻版,啟東只是記不清什麼時候做過這個夢了,許可以想像他當時臉上的表情,一個間諜潛入敵方的檔案庫該是什麼樣子?啟東就是那樣,他握住一支假想中的手槍,朝屋子的門窗瞄準著,一步步往櫥櫃那兒退去。

    啟東打開了櫥柜上的那隻鋁盒,不出所料,盒子裡裝著整套的注射用品:三個針筒,七八個針頭,二瓶普魯卡因還有一堆藥棉。啟東先是抓起針筒往口袋裡塞,轉念一想他為什麼不連盒子一起拿走呢,啟東想把鋁盒往口袋裡塞,但口袋太大小了,塞不進去,一著急就把口袋撕扯壞了。啟東抓著鋁盒在莫醫生家裡徘徊,他在假想莫醫生失去了這隻鋁盒會怎麼樣,會怎麼樣呢?不會怎麼樣的,他是個大好人,啟東想他這樣的大好人不該把他當小偷的,再說,他是個醫生,醫生才不會稀罕針筒針頭這些東西呢。

    牆上的自鳴鐘噹噹地敲了幾下,突然敲響的鐘聲使啟東嚇了一跳,啟東決定離開莫醫生的家,當啟東從門上的氣窗fèng里一點點地擠出腦袋時,他最後打量了一眼莫醫生的家,古舊的漆色剝落的家具,有點潮滑的水泥地面還有被他最後撞到的電燈繩,它們都在啟東的視線里搖搖晃晃,啟東仍然覺得這幕畫面像一個夢境,這個夢境很像一個熟悉的犯罪現場,只是他想不出究竟在哪兒見過這個犯罪現場了。

    啟東落地的時候差點踩到一隻貓的尾巴,他認出那是理髮師老張的貓。老張的貓用冷峻的目光瞪著啟東,它的叫聲聽起來誇大其詞地尖銳,啟東揮起手朝貓做了一個打耳光的手勢,他說,」你他媽的瞎叫什麼?我又不是小偷!「

    眉毛上有三顆痣的老婦人是啟東的祖母,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午睡,突然看見一個瘦長的男人站在紗布蚊帳外面,男人伸手要撩起蚊帳,老祖母便像一個姑娘一樣尖聲大叫起來。

    「原來是莫醫生!」是莫醫生老祖母就放心了,但她仍然不知道莫醫主為什麼突然造訪。她掩飾了驚慌之色起床招待客人,但她的眼光仍然疑竇叢生,試探著莫醫生的來意。

    莫醫生臉色蒼白,他在藤椅上坐了三次,結果都站起來了,莫醫生說話吞吞吐吐的,他說,「你不像……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就是偏頭疼。」老祖母說,「老毛病了,都是讓啟東氣出來的。」她端詳著莫醫生的臉,猶豫了一會說,「我看莫醫生你的臉色倒不太好,你也沒什麼不舒服吧?」

    「我不,我不太舒服,」莫醫生苦笑起來,他的手在白大褂口袋裡憤怒地抓撓著,但他就是不願意把憤怒擺到臉上,「啟東,啟東這孩子,」他說:「啟東是不是很喜歡撒謊?」

    「就是,沒有他不敢撒的謊。」老祖母蓬亂的腦袋左右擺動起來,「我不能罵他,一罵他,他就對別人說我死了,說我死了,」她的聲音突然堵在喉嚨里,巨大的悲憤之情使老祖母的訴說語不成調,「有一次他打電話到火葬場,火葬場……裝死人……車……車就開來了。」

    莫醫生沒有讓她再說下去,他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驅走,然後莫醫生就匆匆告辭了。老祖母追出去向莫醫生要幾張麝香藥膏,莫醫生沒有聽見,他大概還在思考啟東撒謊的原因,啟東的祖母看見莫醫生突然站住,回過頭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要罵他,罵有什麼用?他畢竟是個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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