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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表姐無動於衷,她的烏黑的眼睛在口罩上方漠然地注視著我,還有我的那些敵人,我看見她一隻手握著蝶形風箏,另一隻手抓著線筒,她的眉毛擰彎了,這是厭煩的表現,我不知道她是厭煩我還是厭煩我的敵人,反正我記得她皺了皺眉頭。後來她對我說,你們怎麼這樣?這句不咸不淡的話是表姐對帽子事件的唯一的評論,我不知道表姐是在譴責誰,但我想是他們搶了我的軍帽,表姐總不該譴責我吧?

    我們準備去油菜地里放風箏,那是我們小鎮生活中唯一讓表姐讚賞的部分。我們穿越小鎮北端羊腸般的小街,一個婦女突然從房子裡竄出來,一把抓住了表姐身上的仿水貂皮大衣,問,你這皮衣在哪兒買的?受驚的表姐閃躲到一邊,她不說話,而我把那個愚蠢的婦女狠狠地搶白了一頓,我說,在哪兒買的?東京,告訴你你也去不了,你去得了也買不起!那婦女縮回到門洞裡,訕訕地說,我以為是在縣城買的呢。東津?東津縣可夠遠的。

    你們怎麼這樣?表姐的聲音從口罩後面慢慢地鑽出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責怪誰,我想我有義務保護她的大衣,要是誰都來抓幾下摸幾下,大衣上的銀色灰色的毛毛不就會掉光了嗎?

    鎮外的油菜地已經開花了,你可以想像一個城市女孩面對油菜花、蝴蝶和池塘,迎面吹來的風帶有新土糙芽的清香,你想想她會多麼的忸怩作態或濫於抒情。表姐不是那種女孩,她不說話,但我看見她摘下了口罩,對著春天的鄉野景色露出了讚許的微笑。陽光現在率直地投在表姐的臉上,也照亮了她臉上所有暗紅或褐色的粉刺,不知為什麼,當我第一次在野外的陽光下看見那些粉刺,我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隱秘的欣喜。那時我還不懂得掩飾自己,因此突然低下頭嘻笑起來,我聽見表姐在說,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我不敢抬頭,拿起風箏胡亂比劃了幾下說,誰笑了?我準備放風箏啦,我不知道表姐為什麼對我的嘻笑不依不饒,她走過來抓住我的風箏說,你笑什麼?給我說清楚,不說清楚不准放風箏。

    我覺得這種不依不饒的脾氣使表姐變得很討厭,她一定猜到我在笑什麼了,否則她的臉色不會這麼揩怒。我站在油菜地邊張口結舌,粉、刺,這兩個字差點就脫口而出了,恰好在這時我們身後的上路上響起了自行車的鈴擋聲,我回過頭,看見鐵匠老秦的三個女兒擠在一輛自行車上,棉花騎著車,瘦小如猴的稻子和玉米一個坐在車槓上,一個坐在後架上,她們都側過臉直勾勾地盯著表姐,自行車便搖搖晃晃地朝路邊的柳樹撞過去了。

    表姐驚叫了一聲,但餘音未落棉花她們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棉花伸手在膝蓋上拍打了幾下,仰起臉朝我笑著說,你們家的親戚呀?我沒有搭腔,我就不願意跟鐵匠老秦家的人說話,況且說的又是廢話,棉花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廢話,她又羞答答地望著表姐說,你是他家的親戚呀?表姐點了點頭,在陌生人面前她又端出了一張矜持冷淡的面孔,但我發現她的眼光像朝鮮電影裡的女特務一樣鬼鬼祟祟的,她似乎很想研究棉花的臉,而天生的傲慢又阻止了這種慾念,因此表姐的眼光真的就像女特務一樣鬼鬼祟祟的。

    我不知道棉花那張紅仆撲胖乎乎的臉有什麼值得多看一眼的,男孩子通常稱它為柿子臉,我問表姐,還放下放風箏?她說,等一會兒放。這麼說著她的眼睛又朝棉花的柿子臉瞟了一下。棉花就趁機又說了句廢話,你們放風箏呀?

    稻子和玉米當時站在一邊,痴痴地望著表姐,稻子把骯髒的小手含在嘴裡,但我知道那個泥猴似的小女孩會對表姐有所企圖,未出我的預料,稻子突然吐出了她的小手,那隻小手伸向表姐的仿水貂皮大衣,揪住了一絡灰白色的纖維,稻子大叫道,你怎麼把老虎皮穿在身上呢?玉米跟在後面拉住稻子的手,老虎皮不能穿,這是豹子的皮,玉米一邊糾正稻子,她的手也很不老實地在表姐的大衣上摸了一把,玉米還假充世故地問,都春天了,你穿著豹子皮不嫌熱嗎?

    表姐沒有理睬她們,你能看出來她很討厭兩個小女孩亂摸亂抓的,但她只是順手在她們摸過的地方扮了幾下,表姐沒說什麼,是棉花衝上來給妹妹們一人一記巴掌,棉花對表姐說,沒弄壞你的衣服吧?表姐搖了搖頭,棉花站在那兒,扭了扭身子,又說,要是弄壞了你的衣服,我們賠都賠不起。

    你別以為棉花對表姐的毛皮大衣就不感興趣,她其實不比稻子玉米她們強多少,當我舉起風箏率先衝進菜花地時,回頭一看,棉花正彎著腰站在表姐的身旁,她不知對表姐說了什麼,表姐讓她彎著腰欣賞仿水貂皮大衣,不,是讓她嗅那件大衣,我似乎看見棉花的鼻孔大驚小怪地一張一吸,我猜棉花她無法鑑定那種皮毛的類屬,她這樣嗅來嗅去的,大概是想弄清城市女孩有什麼氣味吧。

    第二天放學回家,我一眼看見了門口的青糙籃子,鎮上那麼多戶人家,只有棉花家餵兔子,我知道是棉花來了,來幹什麼呢?我管不了那麼多,就在青糙籃子裡埋了一塊大石頭。

    棉花像一個小偷似的從表姐住的廂房裡閃出來,她沖我做出一個笑臉,放學啦?她知道我是不理睬她的,又朝廂房裡的表姐喊道,我走了,你坐著吧,其實不用她說表姐也肯定在廂房裡坐著的,我看著棉花在我家愚蠢地轉了一個圈,然後拎起青糙藍子風風火火地走了,她甚至沒有覺出籃子裡那塊石頭的重量。

    表姐坐在鏡子前讀書,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著鏡子讀書,也許她想利用一切機會觀察粉刺的發展情況吧,她手裡的那本書也顯得來歷不明,封面沒有了,紙頁都已經發黃磨爛了,她不讓我碰那本書,我猜她心裡有鬼,那肯定是一本什麼壞書。

    棉花來幹什麼?我說。

    沒幹什麼,表姐從桌上拿起一根黃瓜,她說,她給我送來一根黃瓜。

    送黃瓜幹什麼?誰還沒吃過黃瓜?我說,你別理棉花,她家的人腦筋都缺一根弦。

    她缺一根弦?你就那麼聰明嗎?表姐說。

    我聽出表姐的語氣不對勁,她就是這種乖戾多變的脾氣,你要是想拍馬屁不小心就拍到馬蹄子上了。

    那天傍晚表姐幫著我母親做晚飯,我聽見她們在談論棉花,表姐對棉花的評價簡直讓我摸不到頭腦,她說,棉花很聰明,棉花很懂事,她還說,棉花的皮膚很好,雖然黑了一點,但黑里透紅,看上去多健康呀。

    現在回想起來,我做表姐的衛兵其實只做了寥寥幾天,我的位置很快就被鐵匠家的女孩棉花擠占了,當然我也不很計較這事,一個男孩天天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女孩,本來也沒什麼榮耀。讓我疑惑的是我們鎮上有許多女孩渴望陪伴表姐,表姐為什麼獨獨挑中了棉花?要知道鎮上的女孩對棉花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棉花天天跑到我家來,她的青糙藍子天天都丟在我家門口。棉花告訴鐵匠老秦她去割糙,但她在野地里三心二意地割了幾把糙,拎著籃子就偷偷跑我家來了。她每次都把一根或兩根黃瓜藏在青糙下面,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棉花和表姐在廂房裡嘁嘁咮咮地說話,我也猜不出她們在說些什麼。有一天我懷著一種類似捉賊的心情隔窗窺望,結果就看見了她們可笑而古怪的秘密。

    表姐坐在鏡子前,她的臉上貼滿了一種綠色的小圓片,很快我弄清那不是什麼化妝品,那是切得很薄的黃瓜片,我看見棉花一邊切一邊把黃瓜片往表姐的臉上敷貼,不僅僅是廂房裡詭秘的氣氛讓我驚悸,表姐臉上的那些黃瓜片也讓我頭暈目眩,你想想吧,一個人的臉敷滿那些黃瓜片會是多麼怪異,那天表姐在我眼裡就像一個鬼魂一樣,所以我哇地大叫了一聲,然後轉身就逃走了。

    據我所知,現在的城市女性已經開始使用黃瓜製品保養皮膚,商店裡正在公開出售幾種黃瓜洗面奶什麼的東西,但是多年以前表姐以黃瓜片敷面的舉動被我們家視為異端,我母親認為她是在作踐自己的皮膚,你怎麼去聽棉花的鬼話?那女孩瘋瘋癲癲的,她懂什麼呢?母親看表姐的臉色有點難堪,便換了一種方法開導她,母親說,糧店裡的素蘭以前臉上長滿了粉刺,可結了婚嫁了人粉刺就全褪了,現在誰見了素蘭不誇她臉蛋漂亮?粉刺這東西又不是天花麻子,到時候自然就沒有啦。

    表姐沒有聽完母親的疏導,她突然站起來跑進了廂房,木門的碰撞和插門栓的聲音充分宣洩了她的惡劣情緒,我發現表姐最恨別人當她面說到粉刺這兩個字,她肯定是以為別人在嘲笑她吧,我覺得她這種態度有點蠻不講理,好像她的粉刺是國家機密似的,不管誰都無權提及。還有一點我也很有意見,表姐從城市來,照理該給我帶些禮物,但她什麼也沒送我,不送也就算了,可我親眼看見她把一盒包裝精美的什麼糖果塞在棉花的籃子裡,那個可惡的柿子臉女孩,她嘴上說不要不要,最後還不是把那盒糖果拿回家了?

    我當時認為棉花跟表姐這麼熱乎就是想混點糖果什麼的,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完全改變了我對她們關係的看法,這件事也把表姐在我們小鎮逗留的日子打滿了問號。

    那天早晨表姐告訴我母親她要去馮鎮,中午不回家吃飯,母親覺得很納悶,她說,馮鎮離這幾二十里地呢,你去那兒幹什麼?表姐說,不幹什麼,去玩。母親說,馮鎮就一條街,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可玩的?表姐的臉上立刻又有了受迫害的表情,她陰陽怪氣地說,一條街也可以玩嘛,我母親想到了什麼,又是棉花來邀你的吧?母親說,棉花那女孩缺心眼,鬼知道她帶你去幹什麼呢。表姐這時候已經戴上了她的口罩,她說,你們不都說她缺心眼嗎?反正她也不會把我賣了,她陪著我我放心。

    棉花已經推著她家的自行車等著表姐了。我看著表姐跳上了自行車後架,兩個女孩的背影親呢地疊合在一起,一起消失在春天的晨霧中。我覺得她們的馮鎮之行很神秘,尤其是棉花,她的柿子臉上充滿了無以言表的快樂,我注意到棉花那天又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

    對於我們家來說,那是一個令人憂心仲忡的日子。午飯時分天氣突然變了,一場典型的春雨開始在我們小鎮上空噝噝作響,不用說二十里地以外的馮鎮肯定也在下雨,你知道遇到這樣的天氣,屋頂下的人們都會為出門的親友擔心,我母親在家裡坐立不安,她一邊埋怨天氣一邊埋怨棉花,她說,沒見過這麼缺心眼的女孩,下雨天帶她去馮鎮,我就知道跟著棉花沒有好結果,我覺得母親這麼說也不對,腿不是長在表姐的身上嗎?再說表姐跟棉花鬼鬼祟祟的,誰知道她們去幹什麼秘密勾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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