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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也是在開往邵陽的火車上,一鳴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睡在家裡的老式鐵床上,他夢見父親坐在他身邊,準確地說父親是坐在他的腳邊,父親的眼睛久久凝視著他的雙腳,那麼悲哀,那麼憤怒,他在夢中感到了某種危險,他看見父親在身後摸索著什麼,摸出了一條繩子,他聽見了父親的聲音,我要把你的腳捆起來,把你的腳捆起來,捆起來。
在開往邵陽的火車上,一鳴的雙腳亂踢亂蹬了一番,把鄰座旅客的一藍桔子踢翻了。一鳴醒來時看見那個農村婦女彎著腰到處搶桔子,他懷著歉意幫著一起撿桔子。那個農村婦女並不怪罪一鳴,她笑著對他說,你這是在長身體呢,我兒子也這樣,睡著覺兩隻腳亂踢亂蹬的。一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仍然帶著一點驚惶之色,不是長身體,一鳴說,是我父親,他要把我的腳捆起來。
一鳴是在外地的一個業餘攝影者學習班上認識修蘭的。一鳴參加過許多類似的學習班,他從來不期望在這種萍水相逢的場合發現愛情,但當修蘭出現在那間簡陋的教室時,一鳴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他一下子就被女孩的長髮和渾身迸發的青春活力打動了,就在輔導老師侃侃大談人像造型時,一鳴當場試驗,偷偷地舉起相機為修蘭拍下了好幾張側面像。
後來一鳴拿著沖洗好的照片去找修蘭,修蘭只注意一鳴手裡的照片,卻不多看一鳴一眼,她留下兩張她認為照得美麗的,另外幾張被她毫不客氣地扔進了廢紙簍里。
你不會用自然光,修蘭先是批評一鳴,緊接著她想起什麼,說,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偷偷地給我照像?
因為你長得太美了。一鳴說。
那我也要給你照幾張。修蘭說。
為什麼要給我照?一鳴說。
因為你長得太醜了。修蘭說著已經抓起了她的照相機。我最討厭你這種攝影觀念,修蘭說,你們都喜歡拍美的東西,我就偏偏喜歡拍丑的。
照相機快門被咯嗒咯嗒撳響的時候,一鳴預感到愛情即將來臨,他朝修蘭的鏡頭扮著鬼臉,但他的臉卻被某種灼熱的激情燒紅了。
後來一鳴就開始和修蘭戀愛了。
一鳴記得他第一次向父親出示修蘭的照片時,父親的眼光近乎審視一個危險的罪犯,他把老花眼鏡戴上,又摘下,他的嘴裡發出一種含糊的不置可否的聲音。
她長得很美。一鳴說。
美嗎?她配你當然是綽綽有餘了。父親說,不過,她的眼角上是不是有顆痣?是不是有顆淚痣?
什麼叫淚痣?一鳴說。
這是你母親以前告訴我的,她說長淚痣的女孩命苦,父親說著觀察著一鳴的反應,當然這是迷信的說法,他說,當然你不必在乎。
我當然不會在乎一顆痣,一鳴嗤地笑了一聲,說,淚痣?什麼淚痣?我們就要結婚了。
結婚?剛剛認識就要結婚?父親怔了一會兒,突然有點忸怩起來,結婚當然好,不過我還沒有準備,什麼準備都沒有呢。
不用你準備,我們當然是旅行結婚。一鳴說,是我結婚,要你準備幹什麼?
我猜到你們會旅行結婚,父親皺起了眉頭,他的雙手不安地揉著膝蓋,而他的目光也沉下去,凝視兒子的腿,兒子的腳,父親的手輕輕拍著膝頭,我是說你們旅行回來,結婚,總得辦一辦,總不能弄得偷偷摸摸的吧?
那些事再說吧,我和修蘭都不喜歡這一套。一鳴揮了揮手說,修蘭家在廈門,就在海濱,我喜歡那地方,也許結了婚就住那兒了。
一鳴記得父親就是這時候開始沉默的,父親盯著他的腳,一鳴覺得他的雙腳腳背似乎被亂針刺擊著,他就來回挪移著他的腳。他聽見父親的呼吸聲很急促,父親的手伸到桌上摸索著什麼,一鳴衝過去抓過小藥瓶,從瓶里取出了一顆藥片,他說,是不是血壓又高了?我在跟你說我和修蘭的事,我沒想惹你生氣,你現在怎麼這樣愛生氣呢?
一鳴把藥片塞進父親的嘴裡,但父親把藥片又吐出來了,與此同時他的手繼續在桌上摸索著,一鳴聽清了父親的嘟囔聲,他在說,繩子,繩子,繩子呢?
繩子?一鳴突然想起了他在去洞庭湖的旅途上做的那個夢,他說,你真的想找繩子?你真的想把我的腳捆起來?
父親的神情恍然若夢,他慢慢地開始安靜下來,不,誰說我要繩子?父親終於搖了搖頭,我的血壓太高了,我老了,誰捆誰還不知道呢。
窗外夕陽西斜,夕陽摸到了父親蒼老的臉,一鳴第一次感受到時光機器對人的銑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種莫名的溫情,因此一鳴扶著父親瘦削的雙肩,在黃昏薄暮中,在他從小生長的家裡站立了很久。
就像所有青年男子一樣,一鳴的心緊跟著戀人的心,一鳴的腳步也緊跟著戀人遠離家門。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鳴以前想去而未去的西雙版納森林。一鳴和修蘭從廈門出發前往雲南,就在他們登上火車的時候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修蘭的家中。電報是從一鳴家裡打來的,電報內容恰恰是所有人最害怕的那種:父病危,速歸。
但是一鳴和修蘭已經登上了火車,修蘭的母親拿著電報衝進站台時火車已經遠去,她只好返身來到郵局給一鳴家裡回了份電報,修蘭的母親是個語文教師,因此她擬定的回電內容也顯得言簡意賅:一鳴已在途中。
一鳴和修蘭在西雙版納度過了真正的蜜月,一切都浪漫而富有詩意,只是在夜晚修蘭常常發現一鳴的腳亂踢亂蹬,修蘭有一次就對一鳴說,我恨死你的腳了,夜裡睡覺老是亂踢亂蹬的,下次再這樣我就用繩子把你的腳捆起來。一鳴不由得看著他的雙腳出神,他說,我不知道,大概是做夢,大概是夢見我父親拿著繩子,他想把我的腳捆起來。
一鳴不知道父親的事情,也不知道父親在腦溢血的情況下又轉危為安了。一個月後一鳴回到家中,看見家裡的每扇門窗都貼春雙喜剪紙,所有的牆壁都粉刷過了,所有的舊家俱都油漆過了,而新家俱都在一雞的房間裡擺放得有條不紊。一鳴的兩個妹妹都在家裡忙碌著,但她們只是用譴責的眼神掃視著一鳴和他的行囊,一鳴覺得家裡的氣氛有點異樣,他推開父親的房門,看見父親坐在床上,父親枯瘦的臉上有一種燦爛的微笑一掠而過。
你還是回來了,父親說,你還知道有個家。
回來啦。修蘭明天就到,一鳴說。
隨便她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都行,父親說。
你又病了嗎?一鳴走近父親的床邊。
什麼叫又病了?好像我老在給你添麻煩?父親表情又歸於漠然,他說,天有不測風雲,可我這裡什麼都安排好的,該病就病了,該死就死廠,我會挑時間挑地點,不會給你添麻煩,一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總是這麼說話。
一鳴後來從妹妹手裡接過了那封電報。一鳴已在途中。他念出了聲音。一鳴念那封電報時覺得那六個字像六顆釘子打在心上,剎那間他對父親乃至整個生活充滿了負疚之情。
一鳴的妹妹說,你把電報撕了吧,別讓父親看見它,他一看見它就傷心。
我把它收起來。一鳴小心地摺疊好那份電報,把它塞進了襯衣口袋,然後他站在父親的房門口沉默了很久。一鳴的整個青年時代似乎就是在這片刻的沉默中重歸家門,最後他嚴肅地對兩個妹妹說,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讓父親傷心了。
我們知道一鳴信守了他的諾言。一鳴後來真的成了他父親的好兒子。一鳴和修蘭就在我們這裡居住和工作,他們的家離一鳴的父親只有三條街的距離,一鳴常常穿過這三條街到父親那裡去,有時去為他做飯,有時陪他下棋,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陪他在寂靜的黃昏中坐著,只是坐著。
就那麼坐在父親身邊。有一天一鳴看見父親的腳後跟在地上磨蹭著,他的整個仰坐在藤椅里的身體似乎也躁動起來,一鳴下意識地去抓桌上的藥瓶。但他聽見父親說,不,不是血壓,是鞋底下沾著什麼東西。
一鳴蹲下來看父親的鞋底,果然沾著東西,是一張皺巴巴的紙。一明說,沒什麼,是一張紙,我來把它拿掉。
不用你拿,我自己來。父親說著把膝蓋慢慢抬高,右手慢慢地伸向鞋底,他抓住了那張紙。是什麼紙?上面寫著什麼字?父親戴上了老花眼鏡湊近了那張紙,是份電報,父親說,我想起來了,是那份電報,說你已經走了,走了。
一鳴已在途中。
一鳴也已經看清了那份電報,他覺得奇怪的是它早被藏起來了,什麼時候掉到了地上?怎麼又恰恰被父親踩在了鞋底下。但一鳴來不及細想了,他看見父親的手指突然鬆開了那份電報紙,父親的身體突然歪倒在他的臂彎里。
一鳴的父親最後死在一鳴的懷抱里。
一鳴記得他看見父親的亡靈,父親的亡靈年輕而健壯,他抓著一根繩子朝一鳴走過來,他說,別害伯,兒子,現在我要把你的腳捆起來把你的腳捆起來。
表姐來到馬橋鎮
表姐站在我們家的鏡子前,鏡子裡映現出一個城市女孩矜持而散淡的面容,你說不清那張臉是美麗還是醜陋,表姐有著一雙小鎮人最推崇的烏黑的大眼睛,還有接近於傳說中的櫻桃小嘴那樣的----嘴,但是不知怎麼搞的,表姐的整個臉部都長滿了暗紅色的粉刺。
我看見表姐貼近了那面鏡子,她用雙手捂住臉,對著自己的影子研究著什麼,突然蕪爾一笑,我知道女孩子們都喜歡在鏡子前搔首弄姿,這沒有什麼奇怪的。但表姐不一樣,她在鏡子裡的表情像梅雨季節的天空一樣變幻無常,我覺得她的微笑只是為了給哭泣作準備,她豎起右手食指在臉上指指點點,很快一切都不對勁了,她朝鏡子呸地啐了一口,然後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不管表姐對我們的小鎮抱有什麼樣的偏見,鎮上的人們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實上他們對每一個來自城市的客人都懷有盲目的熱情。那年春天當表姐手執一隻蝶形風箏走過鎮中心的磚塔時,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看,看她蒙住大半張臉的白口罩,看她身上的那件仿水貂皮大衣。你知道,我們小鎮的生活,世世代代都是樸素務實的,口罩和皮毛製品在我們眼中代表著時髦和奢華。而我因為像一個忠實的衛兵緊隨表姐前後,幾個妒火中燒的男孩突然從磚塔後面衝出來,向我發起了一場襲擊:他們搶走了我的軍帽,他們把我的軍帽扔來扔去的。這是對我的污辱,我知道它的根子在哪裡,我並不指望表姐幫我幹什麼。但是在奪回軍帽的過程中。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朝她那兒看了幾眼,不知為什麼,表姐當時的姿態和眼神後來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