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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我記得那天下著雨,街上店鋪里都沒有什麼人,我拎著雨傘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了朱卉和狗狗,朱卉正在給狗狗理髮,你知道狗狗就是小學王老師家的那個傻兒子,我一進去狗狗就用魚一樣的眼睛瞪著我,嘴裡嚷著,「我在理髮,你別來搗亂。」
朱卉始終沒有朝我看上一眼,她用剪子細心地修整著狗狗雜亂如糙的頭髮,我聽見她對狗狗說話的聲音異常溫柔而沙啞,她說:「狗狗別亂動,小心我剪著你的耳朵。」
「這一陣生意怎麼樣?生意好點了吧?」我坐在一旁隨口搭訕道。
朱卉不理我,她對狗狗說,「狗狗的頭髮又長又髒,臭死了,你媽媽怎麼不給你洗洗頭呢?」
「我要好好理個髮,」我摸著頭皮說,「上次你說我的頭髮該焗油?等會兒你給我焗油吧。」
朱卉不理我,她對狗狗說,「狗狗的頭髮其實又黑又亮,弄乾淨了很好看呢,我給你剪個最時髦的髮型,像郭富城那樣,好不好?」
狗狗嚷嚷道,「你會把我的頭髮弄成卷捲毛嗎?我要卷捲毛!」
朱卉笑了笑,我以為她這時會瘋笑一氣,但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說,「狗狗不能要捲毛,女孩子才燙頭髮呢,男孩得有男孩的樣子。」
我感覺到了朱卉的敵意,我想化解她的敵意,因此我坐在那兒七拉八扯地說了許多話,後來朱卉終於向我轉過臉來,朱卉的眼神冷若冰霜,她說,「你別等了,等不到什麼好事,我給狗狗理完髮就回家。」
我很尷尬,我覺得朱卉裝出這種烈女的樣子未免太過分,忍不住說了一句猥褻而陰損的話,然後我就看見朱卉的雙手抓著剪子和木梳停在半空中,朱卉紅潤而年輕的臉變得蒼白如紙,然後我聽見傻子狗狗憤怒的咆哮聲,「我在理髮,你別來搗亂!」
我不記得那天的事情為什麼如此惡化起來,或許只是因為我的出言不遜,或者因為朱卉終於忍無可忍,我匆匆走出髮廊的時候,一瓶洗髮液從背後飛過來,差點砸到我的腳跟上。
某種衙頭青年的惡習使我的行為近乎瘋狂,我把臉貼在玻璃門上朝朱卉扮著鬼臉,還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朱卉不再看我,她的雙手仍然停在半空中,她的目光無力地落在傻子狗狗的頭頂上,我看見傻子狗狗轉過臉,茫然地瞪著朱卉,我看見朱卉把狗狗的腦袋再次扳回去,朱卉用梳子在狗狗頭髮上輕輕地挑了一下,然後我清晰地看見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那滴淚珠恰好滴落在狗狗的頭頂上。
那滴淚珠後來使我愧疚了很長時間。
假如不是因為遺忘在髮廊里的雨傘,我第二天絕不會再走到朱卉的髮廊前面轉悠,我在煤店附近轉悠了半天,發現貼在櫥窗上的朱卉的美人照不見了,透過那一大塊玻璃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在裡面給自己吹頭髮,我終於認出那是朱卉的姐姐朱梅,那不是朱卉。
我走進去尋找那把雨傘,這才注意到髮廊里已經空空蕩蕩,只有八隻花籃堆放在台板和椅子上,朱梅知道我找雨傘,顯得很吃驚的樣子,「你來理過發?」她說,「聽朱卉說沒有做成過一筆生意,朱卉就給狗狗理過發,還是免費的。」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抓著雨傘往外面走,走到門邊我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朱卉怎麼不在?這店要關門啦?」
「開不下去只好關門。」朱梅說,「不關門怎麼辦?沒人找她做頭髮,總不能到銜上拉人進來呀。」
「朱卉人呢?」我又問了一句。
「現在大概已經上火車了,她又回廣東去啦,」朱梅在鏡子前照了照剛吹好的頭髮,「她在那邊過慣了,回來反而不習慣,她想走就走,誰也攔不住她的。」
我的臉突然燥熱起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殺人犯逃離了現場,我抓著那把雨傘低著頭走過煤店,我聽見我祖母在喊我的名字,我沒有理睬她。煤店裡的那群婦女還在嘰嘰喳喳地議論朱卉,一個聲音說,「她哪裡做過什麼經理?小白知道她在那邊的底細,天天晚上在舞廳等人嘛,什麼狗屁經理?」另一個聲音像打氣筒一樣嗤地笑了一下,然後一大群聲音跟著快樂地笑起來。
我早就說過就連香椿樹街上空的雲都是由閒言碎語組成的,我習慣了這種嘰嘰喳喳的聲音,但那天我極其仇視那種聲音,就像一個殺人犯總是會有嫁禍於人的舉動,我突然怒火中燒,把手中的雨傘狠狠地扔進煤店店堂,我聽見了一陣尖叫聲後心裡就舒服一些了,婦女們和我祖母都驚惶地追出來喊,「怎麼回事?你瘋啦?」我嘻皮笑臉地對她們揮揮手,我說,「你們才瘋了,神經病,一群神經病!」這麼罵著我突然想起朱卉罵人用的那個新詞彙,於是我一邊笑一邊對她們喊著,「三八,三八,你們都是三八!」
我的行為愚蠢可笑,實際上只是想減輕心中的罪孽,我真的不希望你把我看成一個街頭無賴,我心裡其實藏著許多美好的東西,就說那個遠在南方的朱卉,我每次想起她便想起一個懷抱紅石竹花站在醫院門口的女孩,但那個女孩你現在再也見不到了。她又去了南方。當然她在香椿樹街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譬如那八隻花藍。我每次經過那間荒棄的髮廊,總是會伸頭朝玻璃窗內望一眼,總是會看見那八隻花籃,後來朱卉走的時間久了,人們不再談她的事,那八隻花籃也就不見了。
把你的腳捆起來
除了遙遠的嬰兒時代,一鳴的雙腳總是處於某種不安定的狀態中。一鳴兩歲剛學會走路就有了一次遠遊的經驗,他在一個陽光絢麗的早晨爬出了立桶,直奔門外的街道,一鳴他跌跌撞撞地混在早晨出門的人群里,像一匹小馬駒沿街奔走著,一直走到郵電所那裡才停下來,他摸了摸墨綠色的郵筒,他當時還弄不清楚那是不是一個人,或許他知道那不是一個人,所以他大膽地對著它撒了一泡尿。然後他就站在郵電所門口朝這個陌主的世界東張西望,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們都以為他的父母正在郵電所里寄信呢,沒有人注意兩歲的小男孩一鳴,但一鳴注意到地上有半截被人丟棄的油條,他撿起油條放在嘴裡咬著,雖然已經被別人的腳踩髒了,但油條畢竟是油條,一鳴吃得很香,吃完油條他又發現了地上的一顆菸蒂,一鳴照例去撿了放在嘴裡,咬了幾下,大概覺得味道不時,卻不知道把它吐出來,於是一鳴就張大了嘴站在郵電所門口大哭起來。
這件往事當然是一鳴的父親告訴他的。一鳴不記得父親說過多少遍了,他不喜歡父親如此回憶孩提時代的事。他不喜歡在換鞋出門前聽見父親的絮叨,看見父親挑剔譴責的目光,那種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球鞋和鞋帶上,他的尼龍襪上,以及他的整個腿部,當父親的目光終於上升,最後投射到一鳴的臉上時,他的眼神倏地變得堅硬而犀利,並且總是匆匆的冷冷的一瞥。
去撿油條吃吧。父親對著牆壁說。
你小時候就沒搶過油條?一鳴說。
去撿菸蒂吃吧。父親對著桌子說。
一顆菸蒂,吃了又怎麼樣?一鳴說。
什麼怎麼樣?我沒跟你說話!父親終於勃然大怒,他朝兒子揮著手說,想出去就快滾吧,沒人攔你,我不管你,你出去了不回來也行,腳在你身上,沒人想捆著你的腳!
一鳴的腳很大,而且形狀也有點奇特,大腳拇指比其它四顆長出一大截,因此一鳴的鞋襪的壽命都很短,它們的頂端外側一律都有一個洞。一鳴記得母親活著的時候經常為他綴補那些鞋襪,襪子容易一些,在破洞上補一塊就行了,補鞋洞就難得多,母親有時拎著他的球鞋到汽車修理行去,回來時那雙球鞋上便增添了兩塊黑色橡膠,工人們像補汽車輪胎一樣為一鳴補鞋,雖然火補的痕跡很粗糙,但兩塊黑色橡膠分列於一鳴的左腳和右腳,看上去很對稱,就像腳的眼睛一樣。
母親去世後一鳴的大腳拇趾便常常露在外面了,一鳴在穿或脫鞋的時候才注意到那兩個破洞,往往這時候他會突然地思念母親,而且他也意識到母親一旦離去,不會再有人來關心他的大腳拇趾,也不會有人注意他球鞋上的兩個破洞了。他的鞋子也不會有兩隻黑眼睛了。
我的鞋破了。一鳴拿著他的鞋給父親看。
沒有破,春節剛買的鞋,怎麼會破?父親的目光在兩隻球鞋上環視一圈,獨獨略去了鞋尖部分,他說,好好的新鞋,怎麼破了?
那個洞,我的大腳拇趾露出來了。一鳴說。
那不是破了,是你自己頂破的。父親說,男孩子,露出點腳趾怕什麼?穿著吧,你的腳長得那麼快,鞋沒問題,是你的腳有問題。
一鳴拎著鞋子還想說什麼,但他知道父親不同於母親,父親對於他的腳的看法也不同於母親。不知為什麼,一鳴始終覺得父親不喜歡他的腳,甚至是厭惡,甚至是仇視。他的鞋子以及他的腳。
他的腳後來需要穿四十三碼的鞋子。
現在一鳴穿著四十三碼的鞋子幾乎走遍了中國。他的青春時光就像無數箭頭標向這裡、那裡,他要到這裡去,他又要到那裡去了。地圖上的那隻公雞看上去精巧,其實是幅員遼闊的,很明顯一鳴的腳印雖然有四十三碼,但靠它們去填滿真實的公雞卻難於上青天,一鳴的父親就是這麼批評兒子的。
中國那麼大,你每個地方都要去嗎?
我沒說每個地方都要去。一鳴說。
你就是把兩條腿走斷了,你也走不完中國的一條線。父親說,去這裡,去那裡,你想把中國走遍嗎?你想讓報紙電台都來採訪你?
我沒說我想要什麼採訪。一鳴說。
那就別走了,別白費工夫了,給我好好地呆在家裡。父親說,你在家裡好好地呆上幾天,在家裡呆著你就會死嗎?就會死嗎?
我沒說呆在家裡就會死,我不過是想去看看洞庭湖。一鳴往他的旅行包里塞著照相機、襪子、電池和毛巾一類的東西,他說,你發那麼大火幹什麼?我已經在家呆了二十多天了,我沒去過洞庭湖,我一定要去一次洞庭湖。
一鳴很少去正視父親的臉和眼睛,他認為這是一種減少衝突和口角的好辦法。有時候在旅途上他突然想起父親,浮現在眼前的竟然是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父親把他從自行車后座上抱下來,父親把他往小學校的大門那裡輕輕一推,去吧,慢點走,別跑,別跑呀!那個聲音嚴厲而機械。一鳴現在其實很少想起父親,但是在開往邵陽的火車上,車窗外猛地掠過一個老人佝僂的背影,老人打著一柄黑雨傘站在細雨中等候火車從道口通過,一鳴看見了老人花白的頭髮和他手裡的另一柄雨傘,另一柄雨傘被老人抱在腋下,一鳴突然發現了父親真實的蒼老的臉,花白如霜的頭髮,縱橫交錯的皺紋,還有像別人嘴裡的蘋果那樣漸漸收縮的腮頰,像蘋果核一樣的父親,遙遠的獨坐家中的父親,父親的形象第一次使一鳴感到某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