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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按說我一醒就該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園澆水,我覺得他是故意阻止我去見尹成,這方面祖父跟夾鎮人一樣勢利,好像尹成犯了錯誤,英雄就變成了狗屎,別人就不該搭理他了,我們為菜園澆水的時候太陽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見棉布商邱財從路上走過。這麼熱的天,太陽下了山,他還穿著長衫長褲,戴著白糙帽,在路上東張西望地走。我祖父問他去哪兒,邱財說,去西關跟人談點棉布生意。邱財一邊說話一邊對我們吡著牙笑,他喊著我的名字說,尹同志出來了,你怎麼不找他玩哪?話說到一半他自己給自己打了岔。這麼熱的天,你就別去找人家了,還是陪你爺爺澆菜好,他說著話話又拐了彎,壓低嗓門說,告訴你們呀,尹成犯了大錯誤,當不成稅務所長了。

    我不知道邱財那天為什麼對我們撒謊,假如他告訴我們是去尹成那裡,我正好藉機跟著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麼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帶我一起離開菜園,那麼後來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滿,邱財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就算他預見到後來的事,就算他要帶我去稅務所,我還不一定跟他去呢。

    我是天黑以後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時我祖父沒察覺,隔壁的粉麗卻突然從門後探出腦袋,對我說,你去哪兒?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兒關你屁事?我怕粉麗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從西北方向傳來的軍號聲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柳樹下我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讓我納悶的是當我停下奔跑的腳步,一直在我耳朵里縈迴的軍號聲也悄然地消失了。當我停下腳步,我才發現那陣軍號聲是虛幻的,它僅僅來自我對那把軍號的渴念。

    稅務所小樓不見燈光,黑漆漆地聳立在路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攔路的怪獸,我無端地有點害怕起來,我想稅務員小張今天怎麼不在燈下打算盤呢,我又想尹成說不定還在鎮政府蹲禁閉,說不定尹成一出來就離開夾鎮去找部隊了呢,我站在通往稅務所的小路上進退兩難,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軍號聲又低沉地若有若無地響起來了,我還看見一大片飛蛾從稅務所那裡飛過來,於是我試探地朝稅務所那裡喊了一嗓子,尹成,尹成,你放出來了嗎?我這麼一喊軍號聲又倏然消失了,這真讓我納悶,更讓我納悶的是軍號聲消失後,另一種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是誰在潑水,好像有人在水缸邊洗澡。

    我壯著膽子朝水缸那裡跑過去,看見一個人光著身子站在那兒,用一隻水瓢往身上潑水,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邊洗澡,而那把軍號在水缸一側閃的著一圈幽光。

    尹成,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我還以為這裡鬧鬼呢。看見尹成我就鬆了一口氣,我坐到缸沿上,腳踢到了什麼東西,當的一聲,我低下頭便看見了那把軍號,我說,尹成,你剛才在吹軍號吧?

    尹成轉過身去用水瓢澆他的肩膀,他好像不願讓我看見他光著身子,他說,我要洗個澡,我身上又髒又臭,你離我遠一點。

    我說,你沒吹軍號軍號怎麼會響?你會讓太陽吹軍號,你不會讓月亮也吹軍號吧?

    尹成說,你離我遠一點,我濺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個澡,我的襯衣上全都是血,你離我遠一點。尹成又轉了個身,他不讓我看他的私處,說,才幾個月沒打仗呀,見了血就噁心,我得好好洗個澡。

    我不明白尹成為什麼突然提到血,哪來什麼血?我這麼說著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軍號,但尹成衝過來搶先一步抓住了軍號。尹成說,別碰軍號!別碰我的軍號!然後我看見尹成把軍號放在水缸里用力地漂洗著,水缸里的水隨之嗚嗚地吟唱起來。尹成說,我的軍號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軍號洗一洗。

    看見軍號淹在水裡我就覺得心疼,我嚷了起來,軍號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聲來了!。」

    那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抗議,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軍號的危害,但他沒有聽見我的抗議,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軍號,水缸里的水紛紛濺了出來,我聽見尹成說,軍號上沾著血,我得把血洗掉,你離我遠一點,我得把軍號洗乾淨了。我聽見尹成老在說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沒聽進去,我還譏笑他道,你關了幾天禁閉有點傻了,哪來的血呀?軍號又不是刺刀,軍號上哪來的血呢?

    尹成說,我把軍號當刺刀了,軍號上全是血,我得把軍號洗乾淨

    我從來沒見過尹成這種傻乎乎的樣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關禁閉關傻了,這種想法使我壯著膽子上前搶那把軍號,我說,你個傻子,快給我住手,我們還是來吹軍號,快來吹吧!我記得就是這時候我的顴骨處挨了冰涼濕潤的一擊,我記得尹成突然用軍號掄向我的面頰,我所熟悉的那種吼叫聲也重返耳朵。離我遠一點!他晃動著軍號對我吼道,我告訴你啦,離我遠一點,今天我殺人啦!那會兒我還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臉顴骨驚恐地望著尹成,我說,尹成你說什麼呀?你真的傻了嗎?

    我看見尹成的暴怒像閃電掠過夜空,僅僅像閃電一掠而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我看見他把軍號舉高了對著天邊的月亮,太陽能吹響軍號,月亮吹不響的,尹成喃喃自語道。他好像在用軍號照月亮,又好像讓月光照他的軍號。我記得尹成曾經讓太陽吹響軍號,但那天夜裡他沒能讓月亮吹響軍號,也許他不想讓月亮吹響軍號,只是借月光察看軍號是否已經洗濯乾淨,因為他後來把軍號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說,你替我聞一聞,軍號上還有沒有血的氣味?我忍著傷口的疼痛聞了聞軍號,我說,有點腥味,軍號是銅做的,銅本來就是腥的。尹成這時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說,銅是腥的,可邱財的血是臭的,你沒聞到什麼臭味吧?我一時愣在那兒,然後我就聽見尹成說,我把軍號當武器了,我用軍號把邱財砸死啦!

    我以為尹成是在開玩笑,但我一轉眼就看見一隻白糙帽掛在旁邊的玉米稈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財的糙帽。我還看見王米地陷下去一塊,裡面好像躺著個人。我半信半疑地跑進玉米地,跑進玉米地我一腳踩到了邱財的一隻手,一隻軟綿綿的像棉花一樣的手。我尖叫著跳了起來,然後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嚇糊塗了,我繞著水缸跑了幾圈,最後還是撞到了尹成的懷裡。尹成抱住我說,你看你這孬樣,見了個死人就嚇成這樣,還想去當兵呢。

    尹成那句話對我還是起了點作用的,後來我一直站在水缸後面,小心地與尹成保持著距離,正因為我沒有逃跑,我聽到了尹成本人對尹成事件的解釋----你知道尹成事件後來轟動了整個解放區,而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情時都會提到一個男孩,說只有那個男孩知道尹成為什麼用軍號砸死棉布商人邱財,那個男孩不是別人,那個男孩當然就是我。

    就在那個炎熱的七月之夜,就在稅務所長尹成殺死棉布商邱財的現場,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盤問了事件的真相,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就像一隻蒼蠅盯著我,他以為我免了職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為我不愛說話是讓他抓著了把柄,他以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攆走不就行了?你幹嘛要殺他?

    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我不想殺老百姓,可我壓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閨女塞給我呢,他把我當什麼人了?夾鎮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閨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們綁在一起,你幹嘛要殺他呢?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東拉西扯他說我那條褲衩,他來訛我呢,說要把褲衩交給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讓交唄,你就說是他把你的褲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褲衩----不說它了,你還小呢,說這些髒了你的耳朵。尹成說,我早猜到他會拿這事訛我,光為這事我也不會殺他。我不理他他還得寸進尺了,他又東拉西扯跟我說做棉布生意的難處,說他要借一筆錢去進貨,我見他老用眼睛瞄那隻錢箱就問他,你想跟誰借錢?他一張嘴就把我氣炸了,他讓我打開錢箱借錢給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給氣炸了,他以為我犯了錯誤就會跟他勾結呢,他以為我是黨的叛徒呢!

    你別開錢箱,你不給他錢他敢怎麼樣,你不該殺他呀!

    那會兒我還設想殺他,他要光站在那兒說,說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說,可他以為我不說話就是答應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褲子口袋裡啦,他涎著臉在我口袋裡摸錢箱的鑰匙呢。

    你不該把那鑰匙放口袋裡,你別讓他在口袋裡摸嘛。

    我的肺給他氣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頭頂上躥。尹成說,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能白摸粉麗我就不能摸你,我說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還是涎著個臉,他一點也不怕我了,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連槍都給鎮長沒收了,他說你連槍都沒了還能把我怎麼樣,他一說到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躥到頭頂上,操起軍號就給了他一下,我實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剛才也用軍號砸我臉了,我怎麼沒死?

    我不記得砸了幾下。我在河南前線也用軍號砸死過一個國民黨兵,誰記得砸了幾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來,我看見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著軍號,軍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輪廓看上去那麼美麗而又那麼堅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不說話水溝里的青蛙便聒噪起來,受驚的蚊群也趁機從玉米地里飛回來,我看見尹成在頭頂上揮舞著軍號驅趕蚊群,他說,這是什麼鬼天氣,熱死人了,這麼熱的天逼你殺人呢。

    你胡說,夾鎮每年都這麼熱,我怎麼沒殺人?

    這麼熱的天,我的腦袋都給熱暈了。尹成說,要不是天熱得你沒辦法,興許我就不會砸他那麼多下,興許就砸一下教訓他。

    是你殺了他,你不能怪天熱,我爺爺說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知道你會殺人。

    我不想殺人。主要是心情太壞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尹成說,要不是心情太壞,興許我下手不會那麼狠,興許他就不會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長手,心情不會殺人,是你用軍號砸死人了。

    我用軍號砸死他了,尹成說,看見他咽了氣我就犯糊塗了,以前我不知殺過多少敵人,他們的腸子粘在我身上我摔兩下就繼續往前沖,我從來沒犯過糊塗,這回我卻站在他身邊犯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像個傻子似的,怎麼會站在那兒犯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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