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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壞了,我在夾鎮的街道與稅務所小樓之間來回奔跑,總想解決個什麼問題。我再次跑到稅務所去,恰好看見尹成提著背包從台階上下來,那隻軍號被他拴在褲腰上,人一跑軍號就搖擺起來,噹噹地撞擊著木欄杆,尹成明明看見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揮撩開了辦公室的門帘,然後我就聽見了稅務員老曹和小張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這是要去哪兒?老曹說。

    去前線,我回尖刀營打仗去。尹成說。

    什麼時候接到的命令?小張說。

    我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的,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還是去打仗,死在戰場上比現在痛快多啦。尹成說。

    你開什麼玩笑?幹革命又不是買小豬,還能挑肥揀瘦的?還能由著你性子胡來?老曹說。

    你給我閉嘴,老曹你算個什麼東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幾塊光榮疤?你就敢來教訓我?尹成又雷吼起來,別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來接著鑰匙,給我好好守住錢箱,少一個銅板我回來拿你腦袋。

    稅務所的鑰匙又不是你家倉房鑰匙,想給誰就給誰啦?你給我我還不接呢。老曹在裡面嘭嘭地敲著桌子。他說,尹成同志我勸你一句,你這樣自由主義----很危險呢。

    老曹你這個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號人,上了戰場就尿褲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們這號人,我操你們八輩子祖宗,一個敵人也沒撂倒,就會暗裡給自己同志使絆子。尹成的聲音因為暴怒而氣沖屋頂,有一剎那我覺得那幢木樓的屋頂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戶前看見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搡著老曹,老曹你這個四眼狗!你算什麼同志?你也是一個敵人!小張你這條小油蟲,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夾鎮沒有同志!尹成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他仰起臉吐出一口氣,一邊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見了尹成眼睛裡的一點濕潤的淚光,雖然只是一滴淚光,又被他擦去了,我還是擔心尹成會像上次那樣哭出來,要是在老曹小張面前哭出來,那尹成的臉就丟盡了,所幸尹成畢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嚨,滿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牆角,他說,誰要你們這種人做我的同志?你們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們,我回尖刀營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稅務所時舉起軍號對著陽光照了一下,我看見一道燦爛的金光在空中掠過,我喊起來,快吹呀,吹一段衝鋒號,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嗎?但尹成只是把軍號對著他說,我不吹,讓太陽吹。我說,太陽怎麼吹軍號,太陽又沒有嘴!尹成說,太陽會吹軍號,你聽著吧。我看見尹成向著太陽旋轉他的軍號,漸漸地軍號發出一種神奇的嚶嗚聲,這個瞬間我目睹耳間了一個傳奇,太陽吹響了軍號!尹成讓太陽吹響了軍號!你想想還有什麼事能比這種奇蹟令我折服呢,就在這個瞬間我決定要追隨尹成,跟他去當兵。

    我說過那一天裡我已經多次來往於通向稅務所的小摟,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樣,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後走,因為我決定要去當兵了,想當兵就得像尹成那樣,昂首挺胸地走。因為我要去當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條惡狗蹲在路邊朝我汪汪地叫,我飛起一腳。那畜生就嚇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採藥糙,他彎起腰咒罵我,我對他也不客氣,拾起一塊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還真給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風呢,忽然就聽見尹成在前面說,別跟著我,跟著我也沒用,我送你到你爺爺那兒去?走了幾步,尹成又說,夾鎮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貪生怕死,貪上怕死的人怎麼能當兵?你也一樣,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視激怒了,我猜他還在為偷褲衩的事耿耿於懷,為了證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來,你別小瞧人,我現在就去邱財家把你的褲衩偷出來,偷出來你就帶我走,不准反悔,誰反悔誰就是小狗。

    我沒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說什麼?尹成漲紅了臉,兇狠地逼視著我,誰讓你去邱財家偷褲衩了?我的褲衩穿莊身上呢,你再胡說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塗了,難道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嗎?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尹成老是這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種人你怎麼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後走,突然看見路邊那棵老柳樹,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駁殼槍,那支駁殼槍讓鎮長沒收了,到現在還沒有還給他呢,我想起這事便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說,你還去前線打仗呢,槍都讓鎮長沒收了,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

    尹成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淺。我這麼一說他就站定會路上了,他的手在褲腰上徒勞地摸索了一圈,當然只摸到那把軍號。只有軍號沒有槍了,這件事尹成應該習慣了,但他還是把手伸到那兒摸了一圈。我說,你怎麼不敢去向鎮長要還你的槍?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呀?尹成的手按著右胯部,緊緊地按著不放,我看見他的臉上又泛出了生鐵的顏色,我懷著怨氣繼續諷刺尹成,我說,腰上拴把軍號算什麼?軍號又不能當槍使,你怎麼不去要還你的槍?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槍,誰讓你老犯錯誤?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這麼淺,我這麼一說他就解了軍號把它塞進了被包里,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咯咯咬牙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我還沒來得及躲閃,人已經被尹成一腳踢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就這麼鬼使神差的,我與尹成又鬧翻了,我剛才還準備跟著尹成去當兵呢,沒一會兒就又和他鬧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這樣的人,被邱財偷去褲衩也是活該!

    我祖父那天正在鎮政府門口與人下棋,他看見尹成背著行李闖進了鎮政府,滿頭大汗的,好像渾身冒著火,尹成進去了沒多久,我祖父就聽見尹成和鎮長吵起來了。

    鎮長說,這會兒你還要去打仗?好像中國革命離不開你似的,告訴你吧,解放軍早就打過了長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陣上海也解放了,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還用得著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說,我不管那麼多,只要去前線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還沒解放嗎?我就去大西南!

    鎮長說,隔了幾千里路,你怎麼去?插上翅膀飛著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個人英雄主義害死了你,群眾對你很有意見吶,說你動不動就撩開衣服,給人展覽你的光榮疤。

    尹成說,放他們的狗屁,是他們要看我才撩衣服給他們看的。我可不管那麼多,你把我的槍還給我,我要找部隊去。

    鎮長說,我猜到你是來要槍的,本來槍是該還你了,可是你的思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錯誤越犯越嚴重,把槍還給你會害了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槍不能還你。

    尹成說,你得把槍還給我,那是我的槍,你給我槍我就走,你別讓我磨嘴皮子了,我不會磨嘴皮子!

    鎮長說,那好吧,我們不磨嘴皮子,我給你一個命令,你聽著,現在你向後轉,正步走,一直走到門口去!

    我祖父這時看見尹成以標準的軍人步伐向後轉,然後正步走,走到鎮政府門日他站住了,他等著鎮長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就側轉臉張大了嘴瞪著鎮長。鎮長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鎮長說,還是正步走,目標夾鎮稅務所,給我回去好好工作!

    就是這時候我祖父聽見了尹成的一聲怒吼,尹成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到鎮長的身上,他的嘴裡吐出一串髒話,而他的手瘋狂地搶奪著鎮長腰下的那把槍。我祖父親眼目睹了尹成和鎮長的搏鬥,他看見尹成用一隻手卡住鎮長的脖子,把鎮長死死地頂在牆上,而鎮長的雙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捂住他的槍,尹成就用另一隻手掰開鎮長的手,祖父說要不是秘書小紅領著一群民兵趕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祖父說那一刻他覺得尹成是瘋了,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

    後來鎮長就叫民兵們把尹成捆綁起來了。尹成被捆綁起來後還在辱罵鎮長,鎮長就在他嘴裡塞了一塊汗中,即使這樣尹成還在用腦袋撞人,鎮長就說,把他關起來!關他幾天禁閉,什麼時候認識錯誤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後來我祖父看見四個民兵像抬鐵砧一樣把尹成抬迸了鎮政府的廂房。

    我難以描述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心情,開始時我說,他活該,誰讓他這麼蠻?後來我就不吱聲了,因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似乎在尋找我與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點心虛,就說,我沒讓他去跟鎮長要槍,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你們昨天夜裡在邱財家於了什麼啦?我說,我什麼都沒幹,尹成也沒幹什麼,他光是喝酒,他說他的褲權被邱財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沒笑出來,他嘆了口氣說,尹成還是個孩子,我說他也不會幹那醜事,可他要讓邱家纏上了,什麼都說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說的醜事指什麼,我只是覺得所有的夾鎮人都在自以為是地談論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說的都是什麼呀?我這麼為尹成辯駁了一句就去給我的蛐蛐餵豆子去了。餵蛐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隻蛐蛐,那隻蛐蛐黑牙粗腳勇猛善戰,那隻蛐蛐本來是我的,他要離開夾鎮怎麼不把它還給我呢?他總不能帶著它上前線打仗呀。

    坦率地說我去鎮政府見尹成就是為了那隻蛐蛐,民兵小禿站在廂房門外看管尹成,他不讓我靠近廂房的窗子。我就遠遠地喊了一聲,尹成,我的蛐蛐呢?我看見尹成從黑暗處一蹦一跳地來到窗前,就像我祖父所說的那樣,尹成被捆起來了,只是他嘴裡的汗中已經沒有了。我看著他這種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地想笑,但尹成投射過來的目光是那麼奇怪,我說不出那是悲傷還是倔強。我第一次發現尹成有著一雙女孩似的水汪汪的眼睛。我以為尹成會罵我,但他卻只是朝我擠了擠眼睛,他說,蛐蛐在我襯衣口袋裡呢,你來摸一下,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

    我往窗邊跑,被小禿捉住了。小禿說,他在關禁閉,不准跟他說話!我正在猶豫呢,尹成在窗里喊起來,別怕他,你這麼膽小,怎麼去前線打仗?我被尹成這麼一喊憑空多了一個膽子,硬是從小禿的腋下擠到窗前。我的手迫不及待地在尹成的口袋上按了一下,尹成又叫起來,你他媽的輕點呀,小心把它壓死,口袋用別針fèng著呢。我解開尹成口袋上的別針,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蛐蛐冰冷的屍體,於是我失聲尖叫起來,死啦,死啦,你把它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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