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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我知道他所說的就是他嗚嗚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我與稅務所長尹成的友誼在夾鎮人看來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里掖個蛐蛐罐往稅務所的木樓里跑,稅務員們見我短褂上鼓出一塊,都想拉住我看我藏著什麼東西,我沒讓他們看見,是尹成不讓我把蛐蛐罐露出來,他喜歡與我鬥蛐蛐玩,卻不想讓人知道,我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也知道我與尹成的親密關係就是由這些秘密支撐起來的。

    我祖父常說夾鎮人是勢利鬼,他們整天與鐵打交道,心眼卻比茅糙還亂還細,他們對政府陽奉陰違,白天做人,夜裡做鬼,唯恐誰來沾他們的便宜。從制鐵廠廠主姚守山到小鐵匠鋪的人都一個熊樣,他們滿臉堆笑地把一布袋錢交到稅務所,出了小樓就壓低嗓音罵娘,他們見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嘴裡尹所長大所長尹同志這樣地叫著奉承著,背過身子就撇嘴冷笑。有一次我在稅務所樓前撞見姚守山和他的帳房先生。聽見姚守山說,我以為來個什麼厲害的新所長呢,原來是個毛孩子,xx巴毛大概還沒長全呢,他懂什麼稅,懂什麼錢的交道!哪天老曹他們起了反心,把錢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帳房先生說,別看他年輕,對商會的人凶著呢。姚守山冷笑了一聲說,凶頂個屁用?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再凶也不敢在夾鎮掏槍打人。

    我轉身上樓就把姚守山的話學給尹成聽,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軍號,起初他顯得不很在意,他還說,小孩子家別學著婦女的樣攪舌頭,背後怎麼說我都行,我反正聽不到。但我知道他是假裝不在意,因為我發現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突然把桌上什麼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用腳跟狠狠地踩著。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菸,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來的,姚守山經常給幹部們送老刀牌香菸。

    這條資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聲,從地上抬起那盒踩爛的香菸,塞到我手裡說,給我送還給姚守山去,你告訴他讓他等著瞧,看我怎麼收拾他們這些反革命資本家!

    我不去。我本能地推開那盒爛香菸,我說,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我們還是鬥蛐蛐玩嘛。

    誰跟你鬥蛐蛐?尹成漲紅了臉,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以為我是小孩,整天跟你鬥蛐蛐玩?操你娘的,你也敢小看我?你們夾鎮人老老少少沒一個好東西。

    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開了,我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不應該跟他犟的,於是我一邊掰尹成的手一邊叫喊著,我沒說你是小孩,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負小孩。

    尹成鬆開了我的耳朵,但他還是伸出一隻手抓著我,瞪著我說,別跟我耍貧嘴。這盒煙你到底送不送去?

    我趕緊點點頭,抓過那盒煙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跑出木樓我就衝著樓上大喊了一句,尹成,你算什麼好漢,你是個毛孩子,你xx巴毛還沒長全呢!

    沒等尹成應聲我就跑了,我覺得我跟尹成的友誼可能就此完蛋了。這要怪姚守山那條老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但說到底還要怪尹成,他是個幹部,怎麼可以跟孩子一樣,耳朵盛不住一句話,心裡壓不住一件事?夾鎮的幹部多的是,他們都有個幹部的樣子,而尹成他怎麼威風也不像個幹部,我突然覺得夾鎮人沒有說錯,尹成是個愣頭青,尹成是個毛孩子,尹成他,就是個孩子!

    我懷著對尹成的滿腔怨恨一口氣跑到制鐵廠,看門的老王頭把我堵在門口,他說,你慌慌張張的跑什麼?廠里不准小孩來玩。我就把那盒爛煙啪地拍在老王頭手上,兇惡地大喊道,尹成派我來的,告訴姚守山,讓姚守山小心他的狗命!

    老王頭張大了嘴巴瞪著我,你胡說些什麼呢,到底是誰要誰的命?

    尹成要姚守山的狗命,尹成要槍斃姚守!我這麼大聲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尹成的任務,我懶得再管他們的事了。

    就在那天夜裡。邱財跑到我家來眉飛色舞地透露了一件關於尹成的新聞,說姚守山糾集了夾鎮的一批商人去鎮政府告尹成的狀,鎮長把尹成找去狠狠地訓了一頓。尹成那小子真是個愣頭青呀,鎮長訓他他也嘴硬,鎮長一生氣就把他的槍收掉啦!邱財眨巴著眼睛,突然嘻嘻笑起來,他說,我看著那小子從鎮政府出來,還踢雞撒氣呢,也怪了,那小子腰上掛個駁殼槍還像個小幹部,如今腰上沒了駁殼槍,怎麼看都是個半大小子呀。

    我祖父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到夾鎮工作有多難呢,十八九歲的孩子,怎麼斗得過夾鎮的這些人渣?

    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端著一匾紅棗出來了,粉麗端著紅棗在門口走來走去的,陽光灑滿了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裡,我看見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麗比她爹邱財還要小氣摳門,她就是害怕誰來偷吃她家的紅棗。

    我把紅棗曬這兒了,你可不准偷吃。粉麗說,偷吃別人家的紅棗會拉不出屎的。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說,你們家的紅棗送我我也不吃。

    逗你玩呢,你生什麼氣呀?粉麗伸手在匾里劃拉著紅棗說,怎麼不見你去找尹成玩了,他不理你啦?

    他不理我?我哼了一聲,轉過臉說,是我不理他。

    尹成到底有多大?還不滿二十吧,怪不得會跟你玩呢,粉麗說,不過也難說,有的人天生長得孩子氣,沒準他還比我大一兩歲呢,你該知道的,尹成有二十了吧?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我說。

    我怎麼去問他,他多大關我什麼事?粉麗朝我翻了個白眼,兩隻手揮著驅趕空中的蒼蠅,她腕子上的一對手鐲就叮噹叮噹地響起來,我爹請他來家喝酒呢,粉麗突然說,請了好幾次了,你說他肯不肯來?

    他才不會來喝你家酒,幹部不喝群眾的酒。我說。

    哎喲,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呀?粉麗咯咯地笑起來,說,你怎麼知道他不肯來,萬一他來了呢?

    我就是不願意和粉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讓人討厭。雜貨店的婦女們都說邱財不想讓粉麗在家吃閒飯,急著要把女兒再嫁出去,我看粉麗自己也急著想嫁人,要不她為什麼天天塗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突然懷疑粉麗是不是想嫁給尹成,她要真那麼想就瞎了眼了,尹成是個革命幹部,怎麼會娶一個討厭的小寡婦?說尹成從來不正眼看一下姑娘媳婦,我覺得他跟我一樣懶得搭理她們。

    我沒想到尹成那天傍晚會來敲我家的窗子,我以為他不會再理睬我了,因為我祖父覺得尹成的麻煩一半是我惹出來的,我的嘴太快,我唯恐天下不亂,祖父為此還用刷子刷過我的嘴。尹成在外面敲窗子,我祖父就很緊張,他以為尹成是來找我算帳的,他對著窗外說,我孫子給尹同志惹了麻煩,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以後再也不敢啦,但尹成還在外面敲窗子,他說,他還是個孩子嘛,能給我惹什麼麻煩?我要去喝酒,想讓他陪陪我。

    我走到外面,耳朵又被尹成拉了一下,他說,你敢躲著我?躲著我也不行,你就得當我的勤務兵。我注意到他的皮帶上空蕩蕩的,我說,鎮長真的收了你的槍?尹成拍了拍他的髓部原先掛槍的位置,他敢收我的槍?是我自己交出去的,他們怕我在夾鎮殺人嘛。尹成做了個掏槍瞄準的姿勢,他用手指瞄準著制鐵廠的煙囪,然後我聽見尹成罵了句髒話,他說,操他娘的,沒了槍人還是不對勁,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睡覺睡得也不踏實。尹成說到這兒噎了一下,突然把手在空中那麼一劈,說,去喝酒喝酒,喝醉了酒心裡才舒但!

    尹成領著我朝昌記飯莊走,走到那裡才發現飯莊關了門。隔壁鐵匠鋪里的人說飯莊老闆夫婦到鄉下奔喪去了。尹成站在那兒看鐵匠們打鐵,看了一會兒說,不行,今天真是想喝酒,不喝不行。然後他突然問我邱財家住哪裡,我一下就猜到尹成想去邱財家喝酒,不知為什麼我驚叫起來,不行,你不能去他家喝酒!尹成說,怎麼不能去?我還怕他在酒里下毒嗎?我又說,你是幹部,不能喝群眾的酒!尹成這時候朗朗地笑起來,他是什麼群眾?尹成說,他是不法商人,家裡的錢都是剝削來的,他的酒不喝白不喝!

    我幾乎是被尹成脅迫著來到了邱家門前,站在邱家的台階上我還建議尹成到我家去喝酒,我記得祖父的床底下有一壇陳釀白酒的,但尹成不聽,他偏偏要去邱家喝酒。我覺得他簡直是犯迷糊了,你爺爺是群眾,不喝群眾的酒,尹成說,我就要喝不法商人的酒!

    出來開門的是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粉麗把門開了一半,那張白臉在門fèng里閃著一條狹長的光,我聽見她哎呀叫了一聲,然後就不見了,只聽見木履的一串雜沓的聲音。然後邱財舉著油燈把我們迎了進去,邱財的臉在油燈下笑成了一朵花,他抓著尹成的手說,尹所長呀,盼星星盼月亮,我總算把你盼來啦。

    邱財家就是富,我們剛剛在桌邊坐下。一碗豬頭肉就端上來了,花生米、煎雞蛋和白面饅頭也端上來了,端饅頭的是粉麗,粉麗把一展熱饅頭放到桌上,嘟著紅紅的嘴吹手指,一邊吹手指一邊還扭著腰肢,她斜脫著尹成說,剛出鍋的饅頭,燙死我了。

    我看著尹成,尹成看著邱財,邱財正撅著屁服從香案下取酒,邱財說,粉麗,你愣在那兒幹什麼?趕緊招呼客人呀。

    粉麗又扭了扭腰肢,突然就往尹成身邊一坐,粉麗坐下來時還莫名其妙地白了我一眼。

    我說,你別朝我翻白眼,我又不要吃你家的飯,是他讓我陪著的。

    尹所長膽子這么小呀?粉麗給尹成排好了筷子和碗,抿著嘴噗哧一笑,說,到我家吃個飯還要人陪著,怕誰吃了你呀?

    我發現從粉麗坐下來那一刻起尹成就很不自在,尹成的脖子轉來轉去的,眼睛好像不知往哪兒看,後來他就看著我笑,但我知道尹成很不自在,我看見他臉紅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看見他的身板僵直地挺在凳子上,邱財終於把一壇酒抱到桌上,也就在這時尹成突然站起來說,你家這凳子怎麼扎人呢?尹成拍了拍凳子就往我身邊擠過來,他說,我還是坐這兒,坐這兒舒坦些。

    粉麗把腦袋湊到那張凳子前,說,凳子上沒釘,怎麼會扎人呢?但邱財朝他女兒瞪了一眼,沒釘子怎麼會扎人?邱財說,尹所長說有釘子就是有釘子,他坐那邊不也挺好嗎?

    後來就開始喝酒了。

    起初只有邱財沒話找話,尹成對他愛理不理的,我看著尹成一口口地喝酒,一碗酒很快見底了,粉麗就很巴結地又倒上一碗。粉麗的眼神像笤帚一樣在尹成身上掃來歸去的,但尹成就是不看她,尹成不看她她還干坐在那裡,我覺得粉麗有點兒賤,也有點可憐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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