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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58 作者: 蘇童
    蝴蝶與棋 作者:蘇童

    灼熱的天空

    今天夾鎮制鐵廠的煙囪又開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獸的舌頭,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見一朵雲從花莊方向浮游過來,笨頭笨腦地撞在煙囪上,很快就溶化了。煙囪附近已經堆滿了雲的碎絮,看上去像黃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夾鎮的那些鐵器作坊的火堆。天氣無比炎熱,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簾,隔窗喊著我的名字。他說你這孩子還不如狗聰明,這麼熱的天連狗都知道躲在樹蔭里,你卻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陽下面,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

    整個正午時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東張西望,夾鎮單調的風景慵懶地橫臥在視線里,冒著一股熱氣,我頂著大太陽站在那兒不是為了看什麼風景,我在眺望制鐵廠前面的那條大路。從早晨開始大路上一直人來車往的非常熱鬧,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夾鎮中學出來,登上了一輛綠色的大卡車,還有一群民工推著架子車從花莊方向過來,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還看見有人爬到制鐵廠的門樓上,懸空掛起了一條紅格標語。

    我總覺得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我才頂著大太陽站在石磨上等待著。正午時分鎮上的女人們紛紛提著飯盒朝制鐵廠涌去,她們去給上工的男人送飯,她們走路的樣子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只要有人朝我掃上一眼,我就對她說,不好啦,今天工廠又壓死人啦!她們的腳步嘠然停住,她們的眼睛先是驚恐地睜大,很快發現我是在說謊,於是她們朝我翻了個白眼,繼續風風火火地往制鐵廠奔去。沒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

    除了我祖父,夾鎮沒有人來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很討厭,她總是像我媽那樣教訓我,我看見她挾著一塊布從家裡出來,一邊鎖門一邊用眼角的光瞄著我,我猜到她會叫我從石磨上下來,果然她就尖著嗓子對我嚷嚷道,你怎麼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糧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糧食不也弄髒了嗎?

    今天會出事,我指著遠處的制鐵廠說,工廠的吊機又掉下來了,壓死了兩個人!

    又胡說八道,等我告訴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著臉走下台階,突然抬起一條腿往上搐了搐她的絲襪,這樣我正好看見旗袍後面的另一條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蓮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往哪兒看?不怕長針眼?小小年紀的,也不學好。

    誰要看你?我慌忙轉過臉,嘴裡忍不住念出了幾句順口溜,小寡婦,面兒黃,回到娘家淚汪汪。

    我知道這個順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麗在夾鎮的處境,因此粉麗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見她跺了跺腳,然後揮著那捲棉布朝我撲來,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來家鐵鋪門口我回頭望了望,粉麗已經變成了一個淺綠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兒與誰說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把那捲棉布罩在額前,用以遮擋街上的陽光。我看見粉麗的身上閃爍著一種綠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說粉麗可憐,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憐的,雖說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財很有錢,雖說她經常在家裡扯著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門,臉上抹得又紅又白的,走到哪兒都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懶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卻喜歡來惹你,歸根結底這就是我討厭粉麗的原因。

    遠遠的可以聽見制鐵廠敲鐘的聲音,鐘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更響亮了,只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見他肩背行李,手裡拎著一隻網袋,網袋裡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意碰撞著,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對夾鎮街景流露出一種鄙夷之色,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了。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小孩,到鎮政府怎麼走?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計他還不滿二十歲,嘴上的鬍鬚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風,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了路。

    小孩,給我拿著網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裡,然後又推了我一下,說,你在前面給我帶路!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的。我接過那隻網袋時裡面的東西又哐啷哐啷地響起來,我伸手在那個銅玩意上摸了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不是喇叭,是軍號!

    軍號是幹什麼用的?

    笨蛋,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該撤退時吹撤退號,這下該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會吹軍號嗎?

    笨蛋,我不會吹帶著它幹什麼?

    我們夾鎮不打仗,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在我腦袋上篤地敲了一下,讓你帶路你就帶路,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jian細捆起來,他走過來一奪回了那隻網袋,朝我瞪了一眼說,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輩子也別想上部隊當兵,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就這樣我遇見了尹成,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裡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幹什麼,只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幹部。夜裡邱財到我家讓祖父替他查帳本,說起稅務所新來了個所長,年紀很輕卻凶神惡煞的,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制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人民政府來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了政府,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姚家的幾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幾百條槍枝都被沒收了,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只是後來成立了稅務所,木樓才派上了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溝里藏著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里裝,突然聽見玉米地里迴蕩起嘹亮的軍號聲。我回頭一看便看見了尹成,他站在木樓的天台上,一隻手抓著軍號,另外一隻手拼命地朝我揮著,衝鋒號,這是衝鋒號,他朝我高聲叫喊著,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沖啊,衝到樓上來!

    我懵懵懂懂地衝到木樓天台上,喘著氣對他說,我衝上來了,衝鋒幹什麼?尹成仍然鐵板著臉,笨蛋,這幾步路跑下來還要喘氣?他說著將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小孩,今天抓了幾隻蛐蛐啦?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尹成冷不防從我手中搶過了一節竹筒,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逮到了什麼蛐蛐?

    我看得出來尹成喜歡蛐蛐,從他抖竹筒的動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來,但這個發現並不讓我高興,我覺得他對我的蛐蛐有所企圖,我又不是傻瓜,憑什麼讓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奪那節竹筒,可氣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夾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鐵器一樣堅硬有力,我的手被夾疼了,然後我就對著他罵出了一串髒話。

    你慌什麼?尹成對我瞪著眼睛,他說,誰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這兒的蛐蛐是什麼樣。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賠!

    我賠,弄死了我賠你一隻。尹成鬆開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說,我逮過的蛐蛐一隻大缸也盛不下,一隻蛐蛐哪有這麼金貴,你這小孩真沒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隻只放進去,我看見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糙,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開牙,你都逮的什麼鬼蛐蛐呀?都跟資產階級嬌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沒有精神!尹成嘴裡不停地奚落著我的蛐蛐。他說,這隻還算有牙,不過也難說,咬起來多半是逃兵,我看乾脆把它們都踩死算了,怎麼樣,讓我來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賠!我又跳了起來。

    尹成咧開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只裝回竹筒,對我擠著眼睛說,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還留著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著杯子不放,這麼僵持了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台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羅!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朝我擠出笑容,他說,你這小孩真沒出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裡已經空了,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裡,他空握著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了,但嘴裡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說,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下去逮呢?

    笨蛋,我說你是笨蛋嘛,他臉上露出一種得勝的開朗的表情,他說,我是個革命幹部,又不是小孩子,撅著屁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群眾看見了什麼影響?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隻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會兒還得捏個泥罐,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為了安撫我,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還撅著嘴?不就一隻蛐蛐嘛?告訴你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可是你不要杯子,我還真想不出拿什麼東西跟你換,你別瞪著我的軍號,我就是把腦袋給人也不會把軍號給人的,要不我給你吹號吧,反正這幾天夾鎮沒有部隊,吹什麼都行。

    吹號有什麼意思?我的目光開始停留在尹成腰間的駁光槍上,我試探著去觸碰駁殼槍,你給我打一槍,我說,打一槍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行,小孩子怎麼能打槍?他的臉上幡然變色,抬起胳膊時捅了我一下,滾一邊去!他朝我怒聲吆喝起來,給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為打槍跟打彈弓似的?子彈比你的蛐蛐金貴一百倍,一槍必須撂倒一個敵人你懂不懂?怎麼能讓你打著玩?

    尹成發怒的模樣非常嚇人,難怪邱財他們也說他凶。我突然被嚇住了,撿起竹筒就往樓下跑,但我還沒跑下樓就被他喊住了,給我站住,尹成扶著天台的護欄對我說,我可從來不欠別人的情,告訴我你想打什麼,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麼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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