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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劍是第二天在路坡下找到小珠的塑料涼鞋的,它躺在兩棵向日葵毛茸茸的枝幹間,鞋面上沾著夜來的露水。劍拾起那隻紅色的纖小的塑料涼鞋,他擦去上面的露水,把它放進了自己的書包里。劍注意到妹妹的遺物和別人一樣,也是非常潔淨非常鮮亮的。
夏天以來劍的母親精神紊亂,每次火車從五錢弄附近駛過時她的身體就會劇烈地顫抖,而夜行貨車的汽笛聲則使她發出更加尖厲悠長的狂叫,劍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靈的陰影中。
劍的母親不許劍再到鐵路上去,劍現在懂得該順從母親了,他給母親端著藥鍋里外忙碌著。我聽你的話,他說,我不到鐵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個炎熱潮濕的夏季里,劍總是神思恍惚,在憑窗眺望不遠處的鐵道時,他的心也像天氣一樣炎熱潮濕,是一種煩悶不安的心情,劍知道那是他克制了欲望的緣故。只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嚴和老嚴的蠟嘴鳥,他對自己說,只去一回,以後再也不去了。
這個早晨劍終於偷偷地上了鐵路,走過鐵路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個縊死在橋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褲帶的藍布條,於是劍用雙手撐住鐵橋的欄杆,腦袋儘量向下面的橋洞裡張望,但他幾乎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河水從橋洞下舒緩地流過,水面上仍然漂浮著油污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劍繼續沿鐵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禍的地方時他放慢了腳步,他覺得很難過,眼前浮現出那隻紅色的纖巧的塑料涼鞋,他試圖回憶小珠最後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經是模糊的、飄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行走一公里,最後來到道口,來到了扳道工人老嚴的小木屋裡。劍首先注意的是那隻竹篾鳥籠,他沮喪地發現鳥籠已經空了,可愛漂亮的蠟嘴鳥不知到哪裡去了。
鳥什麼時候死的?劍毫不掩飾他對老嚴的不滿情緒。
前天,是夜裡死的。老嚴用一種哀傷和自譴的目光掃了一眼空的籠子,他說,我後悔上次沒有把它送給你,你帶回家養說不定鳥就死不了。
鳥是讓火車嚇死的。劍說,我早說過,可你不相信。
誰知道呢?也許是餓死的。老嚴嘆了口氣說,我前天忘了給它餵食,這一陣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該死,好好的鳥讓你弄死了,你要是扳錯了道,不僅火車要翻車,還會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會扳錯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怎麼會扳錯呢?老嚴突然高亢而激動地喊起來,他逼視著劍說,小伙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永遠也不會出錯的。
一老一少兩個人頓時都有點不快,他們很彆扭地坐在一起,透過窗口凝望路軌旁的信號燈座。劍默默地想像著蠟嘴鳥之死該是什麼模樣,一隻被火車嚇死的鳥該是什麼模樣?但劍不知道扳道工老嚴想著的是鳥還是火車。他側目瞟了眼老嚴蒼老的皺紋密布的臉,劍意識到自己現在對老嚴又怨又恨,一切都是為了那只可愛漂亮的蠟嘴鳥。
你好久沒上我這裡來了,老嚴最後摸了摸劍的耳朵,他說,是家裡人不讓你上鐵路嗎?
別摸我的耳朵。劍大聲叫起來,作為一種報復和發泄,他踮起腳將老嚴古怪的餛飩狀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後他一邊朝外面走一邊說,你說話不算數,我以後再也不想見你了。走出木屋,劍仍然沒有平息心中的怨氣,於是他扒著窗子朝老嚴又叫喊了一句,你是個老糊塗,你會扳錯道次的,你肯定會扳錯道次的。
炎夏將盡,瀰漫於鐵路兩側的暑熱一天天消退,學校快要開學了,五錢弄的孩子們在瘋狂了一個夏天后漸漸安靜。劍又是好久未上鐵路了,有時候他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採摘成熟了的花盤,挖出那灰黃色的花籽,塞進嘴裡咀嚼著。劍發現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從中感覺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鐵的氣味,瀝青的氣味,就像鐵軌和新鋪的枕木的氣味一樣。
劍看見一列綠色的客車從北面駛來,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在鐵路橋上停住了,對於五錢弄的孩子來說,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異常現象,也許是有人臥軌了。孩子們從家裡跑出來,邊跑邊叫,鐵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這次的事故並不像五錢弄的孩子們想得那麼簡單,他們跑到鐵路橋上並沒有看見血肉模糊的死屍,火車上的司爐告訴他們事故出在道口那側,有一輛運載機器的貨車在前面出軌翻車了,是扳道工人扳錯了道次釀成的禍端。
劍站在火車頭前發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對老嚴的詛咒,劍對詛咒的應驗過程深感茫然。後來劍跟著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列顛覆了的貨車,它像一座巨大的坍塌的房子,散落在鐵軌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氣里充溢著焦硝和油煙的怪味,有的車廂還在燃燒,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滾燙灼人的。
出事地區涌集著一些鐵路工人,他們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鐵道,有人向五錢弄的孩子招手,快來一起干,別站在那兒看熱鬧。孩子們就呼地擁上去幫忙了。只有劍站在一邊沒動,他在想老嚴到底是怎麼回事,火車出軌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劍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隻鳥籠仍然掛在窗前,扳道工老嚴卻不見蹤影了,有兩個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邊喝水一邊議論老嚴,他們說老嚴剛被鐵路警察帶走,他們猜測老嚴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劍不相信老嚴喝酒的傳聞,他堅信這起車禍和蠟嘴鳥之死有關,假如蠟嘴鳥仍然在籠子裡蹦跳,這起車禍也就不會發生了。但是劍沒有把他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鳥籠,摘鳥籠的時候劍的心裡有點發虛,幸好並沒有人注意他。
後來劍提著空的鳥籠往回走,由於路軌兩側的碎鐵橫木還沒有清理完畢,劍是從向日葵地里繞過翻車地區的,他在鐵路上忽隱忽現,遠看像水中的浮魚。劍提著空的鳥籠沿鐵路走出半公里回頭朝道口那裡張望,清掃障礙的工人仍然在驕陽烈日下忙碌著。
綠色的客車停在鉛灰色的鐵路橋上,現在它無法行駛,許多人的腦袋從車窗里探出來向前方觀望,劍從車窗下走過的時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問,前面出什麼事了?是有人被火車軋死了嗎?火車什麼時候再往前開?
我不知道。劍搖著頭大聲地回答。
在逐一經過的車窗前,劍突然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女人的臉,她從車窗內扔下一卷整齊的蘋果皮,微笑著凝視劍和劍手裡的鳥籠,女人唇邊的一顆黑痣在窗內閃爍著一點神奇的光暈,它使劍匆匆歸家的腳步戛然而止。
你手裡提的是鳥籠吧?女人問。
劍專注地盯著女人唇邊的黑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從上海去哈爾濱,我知道你是從上海到哈爾濱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車了。女人笑起來,她的手從車窗里伸出來,似乎想去觸摸劍手中的鳥籠。女人說,鳥呢?你的鳥籠里怎麼沒有鳥呢?
別碰它。劍就是這時候倉皇奔跑起來,他推開陌生女人的手就倉皇奔跑起來。劍緊緊捏著籠鉤的手已經沁滿了汗水,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就像一個被追逐的真正的竊賊一樣。劍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但他在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將幹什麼,他想把那隻鳥籠扔掉,他竟然想把那隻空的鳥籠扔掉。讓我的手離開鳥籠,劍想,快讓這隻鳥籠離開我的手。
劍站在高高的鐵道上,面向五錢弄的方向舉起手裡的鳥籠。劍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鳥籠扔出去,但用竹篾編制的鳥籠很輕,它在空中只飛行了很短的一段距離,無聲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劍看見它在肥大的葵花葉上輕輕碰擊了一下,然後就無聲地落在向日葵地里。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陽的季節,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種植在鐵路兩側的路坡上,這種美麗的植物喜歡熾熱的陽光,已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了。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顏色大致有三種,藍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雙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從外地帶回香椿樹街的,陶腳上那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經吸引了幾乎每一個香椿樹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兩個好朋友,許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雙鞋子是在黃昏,他邁著異常快樂和輕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著許的家中走,人像鳥一樣有飛行或者飄浮的感覺。在昏冥的天色中陶看見自己的雙足拖拽著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當時是黃昏,街道上的人群沒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實際內容。
在許的臨街的窗戶前陶站住了。陶彎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幫,然後他推開那扇臨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見了一隻簡陋的沙袋懸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搖晃著,房梁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許光著脊樑站在那兒,他的左手戴著手套,右手則是光著的。
你在幹什麼?陶隔著窗子問。
練練手。你不是看見了嗎?許沒有停止他的練習,他說,你也來練練嗎?從窗子裡跳進來吧。
陶爬上窗台的時候窺見許對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應,許把他拉下窗子,你穿著什麼?回力牌球鞋?許架起陶一條腿,湊得很近地打量那雙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許的手指在鞋幫上那個圓形圖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視著陶。操你媽的,他說,真的是一雙回力牌。
你別亂動。陶從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點不快。
在哪兒買的?是在上海買的吧?許說。
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陶說。
我問你在哪兒買的?回力牌是上海產的,他們說到上海能買到這種鞋。許說。
這種鞋很少見,不是誰都能買到的。陶說。
你脫下來讓我試試,讓我試試穿這鞋是什麼滋味。許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帶,看上去他急於把那條鞋帶解開。
別亂動。陶的聲音變得緊張而憤怒起來。他推開了許的手,陶說,你不能穿這鞋,那麼大的腳,會把我的鞋撐壞的。
許的嘴裡咬著拳擊手套,許的兩隻手窘迫地舉在半空,他有點驚愕地望著陶,陶的表情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自得。這使許感到很陌生。許猛地揮拳將沙袋擊向陶站立的地方,嘴裡咬著的拳擊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媽的,有什麼稀罕的?許說,不就是一雙回力牌球鞋嗎?
在許的家裡發生的齟齬並沒有打擊陶的好心情,陶離開許的家後徑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緊挨著工農浴室,秦的家裡因此常常坐滿了一些頭髮濕潤面色紅潤的青年,他們洗完澡拐個彎就到了秦的家,坐在長凳和床沿上,抽紅旗牌或者大鐵橋牌香菸,喝綠茶末泡的茶水,聊天,爭吵,互相諷貶,有時互相追逐著抓捏褲襠,秦的家裡因此常常是香椿樹街最熱鬧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