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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不怪我。弟弟閃避著哥哥的手,他指著裡面的老頭說,你問他去,是他不讓我取。

    哥哥向裡面掃了一眼,看見老特務正把門板放下來,靠到牆上。哥哥很冷靜地說,他為什麼不讓取,你不跟他說清楚,媽等著壺燒開水洗澡呢!

    你問他去!弟弟尖叫起來,他說什麼也不讓取,還用門板拍我!

    哥哥的眉頭皺了起來。哥哥把弟弟向外面一推,自己闖了進去。你用門板拍我弟弟?哥哥問老特務。老特務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聲。哥哥說,你不讓我弟弟取水壺,還用門板拍他?你這種人,還敢欺負小孩子?哥哥逼到了老特務面前,在一片幽暗中與老頭臉對著臉,你這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務的肩上戳了一下,你個四類分子,也敢欺負小孩子?老特務還是沉默不語,不過他的手開始行動,他去抓門板,哥哥傲慢地讓開一條路,說,我讓你抓。哥哥讓他抓,老特務偏偏又把門板扔掉了,站在門邊的弟弟看見老特務突然向哥哥身上撲去,然後他們就扭打在一起了。

    滾出去,滾出去!弟弟聽見老頭一迭聲地怒吼著,他的聲音聽上去已經變調了,比女聲更加尖厲更加單薄。他的聲音讓弟弟體會到一種模糊的快感,弟弟湊上去,看見哥哥強壯的身體把老頭壓在牆角,很像一塊岩石壓著一段枯木,在這次真實的格鬥中弟弟發現了哥哥驚人的青春的力量。力量對比很懸殊,老頭其實沒有什麼力氣了,只剩下一隻手顫抖著,頑強地在空中抓撓著什麼,弟弟意識到那隻手襲擊的目標,於是他大聲提醒哥哥,小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著粗氣對弟弟喊,你去找我們家的壺,趕緊送回家去!弟弟只當沒聽見,他瞪著老頭的手,突然一下,按住了它。我讓你揪耳朵!弟弟憤憤地說著,自己的手抓到了老頭的耳朵,老頭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軟。我讓你抓耳朵!弟弟說著將手裡的耳朵擰了一圈。我讓你揪耳朵!弟弟說著又把老頭的耳朵轉了一圈,這次他聽見了老特務的一聲尖叫,那尖叫聲悽厲得令人心驚,哥哥和弟弟一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鬆開手,有點慌亂,問弟弟,你幹什麼了?我讓你別在這兒,去拿水壺!弟弟說,我沒幹什麼,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裝死吧。

    老特務跌坐在地上,他的腦袋順著一隻水桶向右下方傾斜,然後枕在一隻花灑上。他的喉嚨里先是發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隨後呻吟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哥哥和弟弟聽得很清楚,是笑聲。老頭竟然笑了,儘管笑聲嘶啞而短促,但仍然是笑聲。哥哥和弟弟一時不知所措,哥哥問弟弟,他怎麼啦?弟弟說,他瘋了,肯定是裝瘋。然後他們聽見老特務開始說話,由於端著粗氣,聲音也微弱,聽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彎著腰湊上去聽,總算聽清了,老頭其實沒說什麼,他說,我這把年紀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務仰著頭,望著白鐵鋪低矮的頂棚說,我這把年紀是白活了,我怎麼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來了!

    兄弟倆看見一張扭曲的老人的臉浸在白鐵鋪幽暗的角落裡,一動不動。除了三個人的喘息聲,鋪子裡靜下來了,剪切過的白鐵皮凌亂地扔在地上,長條形的、圓的、方的,都保持安靜,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掛在牆上,沒有修理的都堆在牆角,臉盆、洗腳盆、水桶、花灑,都閃著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靜。哥哥和弟弟彎著腰研究老頭的臉,沒有得出什麼結論,他們無法確定那是一張笑臉,還是一張哭泣的臉,老頭看上去是笑著的,但淚水正像泉水一樣從他的眼睛裡湧出來,湧出來。

    外面卻有動靜了,有人從外面探頭向白鐵鋪裡面張望,探了探又走了。一定是察覺到白鐵鋪的異常,那個人走過去又返回來,敲了敲白鐵鋪的門。老孫,你還沒走?老孫不知道是誰,兄弟倆不知道老特務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個特務。敲門的是個女人,弟弟以為是母親跑來了,弟弟說,不好,媽來了。哥哥立刻用手蓋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咕了一聲就走了,說明不是母親。兄弟倆都鬆了口氣,然後他們開始在滿地的雜物中尋找他們家的那把水壺。他們找到了,水壺的壺底已經換過,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摸到的是一塊平滑嶄新的鋁皮。弟弟說,媽關照要盛上水試試,要不要試?哥哥搖頭,向老頭那邊歪了歪嘴,低聲命令弟弟,拿上壺,趕緊走!

    他們擠出白鐵鋪狹窄的門洞時,聽見老頭喉嚨里喀地響了一下,然後是一陣寂靜,然後便是一陣急促而奔放的慟哭聲在白鐵鋪里炸響了。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家的那把燒水壺,現在各地的鋁製品廠不再生產這麼大的水壺了,一壺水燒開了,能夠灌滿三個熱水瓶,你想想它有多麼實用吧。我記得那把水壺的提手上纏著紅布條,壺身平時是黑糊糊的,但到了逢年過節前我母親會用粗鹽把它擦得乾乾淨淨的,一擦就像新的了。壺底卻是個例外,由於讓白鐵鋪子的老傢伙們換過,補上去的白鐵皮多少有點讓人放心不下,我母親害怕會把壺底擦薄了,只能讓它黑著。

    他們都罵我懶。我母親說我懶,我哥哥自己那麼懶,他居然也口口聲聲罵我懶。我不是懶,我只是怕燒開水,他們偏偏最喜歡讓我去燒開水。我不能告訴他們我為什麼怕燒開水,告訴他們他們也不相信的。當我提上水壺去自來水龍頭上接水,聽見水柱落入壺底的噴濺聲,我會想起白鐵鋪的老頭們敲白鐵的聲音,咚咚咚,哐哐哐,我的耳膜受不了。等我再把壺提到爐子上,聽見火苗吞噬壺底的水跡時發出噝噝的聲音,一切就更令人難以忍受了,我會耳朵疼,火苗會躥進我的耳朵,我會感到一種細微而尖銳的灼痛襲來,那灼痛感發生於壺底的圓形白鐵皮,終止於我的耳朵。

    壺裡的水,壺裡的日子,好多冷水燒成了開水,日子也一天天過去了。我們街上的白鐵鋪有一天關門大吉,據說是給裡面的老頭們落實政策了。就我的理解,這對於白鐵鋪里的五個老頭是一種解放;對於我母親這樣節儉成性的家庭婦女卻是一種不公,那五個老頭不敲白鐵,苦了街上所有勤儉持家的婦女,後來她們只好把壞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對面的小柳樹街去,那條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鐵的世家,手藝比老特務他們要好得多,但是帶著那些東西走那麼多路,畢竟是不方便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老特務是在體育場旁邊的街心花園裡,大約是八十年代的一個春天。有一群老人在街心花園裡打紙牌,我看見一個戴耳朵套子的老頭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那是一對紫紅色的絨布做的耳朵套子,這稀奇的東西逼你向他的主人多看兩眼,我認出了他。老頭氣色不錯,模樣沒有變得更老,當然也沒有變年輕,我認出他以後就下意識地躲開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害怕撞見這個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確實太滑稽太招惹人了,我走過去又退回來,假裝看他們打紙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頭為什麼要戴這麼個玩意兒,春天了,天氣一點也不冷,別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著陽光和春風,他為什麼非要戴著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

    我對老頭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會多慮,會不會我們兄弟倆當初把他的耳朵揪壞了呢?這份疑慮使我的心情沉重起來。我和我哥哥曾經談起老特務和他的耳朵套子,他居然是一副惘然不解的樣子。我是記得那老頭,他敲白鐵嘛,手藝不錯。我哥哥瞪著我,眼神中充滿了被羞辱後的惱怒,你說我打他,打過他的耳朵?造什麼謠?我什麼時候扁過老頭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麼打也打不到個糟老頭身上,怎麼打也不會去打人家的耳朵呀!

    我不敢確定我哥哥是健忘還是故意抵賴。往事都一樣蒙著歲月的灰塵,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風吹過後灰塵是越積越厚還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態度起初讓我吃驚,最終卻是令我感到輕鬆的。既然他已經把那年夏天在白鐵鋪發生的事情忘了個精光,我何苦非要對一次青少年時代的惡行耿耿於懷呢?我們兄弟倆的感情一直很好,不僅如此,在許多事情上我們是同盟,比如對待家裡的那些破爛,母親怎麼也不捨得扔,誰扔就要跟誰拼命的樣子,而我們兄弟倆經常在一起密謀,如何讓那些破爛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傷害母親的感情。

    消滅舊水壺的事情是我乾的。有一天我在廚房裡幫母親準備未婚妻第一次登門的晚餐,我母親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壺上。春生,去燒點水。在母親的命令發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一種極度的衝動。我衝出門去,騎上車到百貨商店買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鏽鋼水壺。回家後我就把那把黑糊糊的舊水壺沉到了護城河裡,母親追在後面罵我,我不管,我蹲在河邊的石階上,看見沉重的舊水壺墜入深水時泛出了無數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種殘酷的享受中。說起來奇怪,人們對特定事物的恐懼其實可以找到解決的途徑,有時只是舉手之勞,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怕水壺燒開水的聲音了。

    沿鐵路行走一公里

    鐵路穿過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錢弄就躺在鐵路路坡下七八米遠的地方,附近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鉛灰色的大鐵橋,火車駛過時鐵橋會發出一種空曠而清脆的震盪聲。五錢弄的居民多年來聽慣了這樣的聲音,在尖厲刺耳的火車汽笛聲中,鄰居們在門前的談話突然變成互相叫喊,為的是讓別人聽清他對天氣或者醃製蘿蔔乾的見解。有時從鐵路上會傳來某種陰暗的殘酷的消息,大凡都是關於死人的事。誰都知道鐵路除作為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簡單而乾脆的死亡機器。

    橋下吊死了一個男人。曬蘿蔔乾的女人端著竹匾走過狹窄的五錢弄,沿途散布著這個消息。三十來歲的一個男人,現在還吊在橋架上,你們去看吧。曬蘿蔔乾的女人端著竹匾邊走邊說,是用褲帶吊死在橋樑上的,你們去看千萬別看他的臉,吊死鬼的臉是最嚇人的。

    許多婦女和孩子從家裡匆忙跑出來,並且已經有人在五錢弄的石子路面上沙沙地奔跑,往大橋下面集結。劍放學走到弄口時與那群人撞上了,無須打聽什麼,劍就意識到鐵路上又發生什麼事了,於是劍就搖晃著他的書包跟他們往大鐵橋下面跑。

    橋洞下可以容人的地方只是狹長的一條,所以劍這回不能擠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橋洞的兩側已經擠滿了觀望的人群。劍除了看見一片黑漆漆的活人的頭部,什麼也看不見。有人指著從橋架上垂下的一截藍布條說,就是那條褲帶。劍踮起腳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見一截藍布條掛在鐵架上,橋洞裡的風吹拍著它,它正在向一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河裡去了。劍大聲地告訴人們,但沒有人注意他的發現。圍觀者們關心的似乎只是死者的面容和身體。劍往河岸邊退了幾步,仰著頭更專注地盯著鐵橋架上的藍布條,他看見它在風中彎曲起來,布條的兩端扭結在一起,然後突然地拋開,其中偏長的一端又繼續向下墜落,另外一端卻在輕盈地浮升。劍莫名地覺得緊張,他看見藍布條像一根枯枝斷離樹木一樣,無力地墜落下來,它在空中滯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秒鐘。劍發出了一聲怪叫,他拍打著書包高喊道,掉了,掉進河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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