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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弟弟捂著耳朵。劇烈的疼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報復的念頭,他很想找到一面鏡子看看耳朵的情況。他自覺顏面掃地,也沒勇氣再跳回遊泳池了,所以他向那個傢伙匆匆喊了一聲我認得你,然後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時發現他的拖鞋沒有了。進來的時候他沒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毛巾、肥皂放在角落裡,好多沒租上箱子的人都把東西放在角落裡,可他的拖鞋失蹤了。不知讓誰穿走了。弟弟氣沖沖地跑去質問那個女管理員,那女人一點也不肯承擔責任,她說,告訴你人滿了別進,你非要進,鞋子丟了怪誰?你倒是教教我,我一雙眼睛怎麼照看三十幾雙鞋子?女人一邊發牢騷一邊嚼著一塊糍飯糕,弟弟怨恨地瞪著她的嘴,忽然想起母親描述的那個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聯翩,就沖女人罵了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嘴裡全是泥,嘴裡還長糙!
只好回家去。弟弟後來用一塊毛巾和一條褲頭裹著腳,穿過閥門廠外面那條長長的砂石路,向香椿樹街走。七月毒辣的陽光不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滾燙,折磨著他的雙腳,它還像無數針尖戳著他受創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滿了受辱後尖銳的仇恨。仇恨主要針對游泳池裡的那對男女,也有針對空中的太陽的,還有針對一些不明事物的,比如那個不負責任的女管理員,那個穿了他拖鞋的人,無論是偷鞋還是錯穿都令他痛恨,還有東風他叔叔,他恰好騎著自行車經過那條砂石路,經過他身邊,弟弟拉住他的自行車後架,想搭坐著回家,沒想到他反應敏捷,後腿一蹬,倒踹了弟弟一腳。弟弟追著他跑了幾步,他頭也不回,說,滾!全世界的混帳東西都讓弟弟碰上了,怎麼能讓弟弟再講文明禮貌?弟弟一張嘴又罵了起來,李三年,你強xx過幼女,東風說的!東風他叔叔還是不回頭,他很冷靜地回擊了弟弟一句,我強xx過你媽媽!弟弟沒撈到什麼便宜,只能懷著滿腔的仇恨在滾燙的路上走,他一跳一蹦地走,突然想起來街上是曾經出過一個強xx幼女的人,不是李三年,是誰呢,就住在化工廠旁邊的,他的名字,弟弟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其實搭不上自行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弟弟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橋。走過橋頭他就得救了,街上開始有樹蔭,路面是青石板的,光腳走路也不怕。弟弟在橋頭拆下了腳上的褲頭和毛巾,突然聽見哥哥的聲音。他在喊弟弟的名字,準確地說是喊他的綽號,粉皮,粉皮,你下來。粉皮這種綽號起得沒什麼水平,不過就是影射弟弟拖鼻涕的歷史,誰小時候不拖點鼻涕呢?弟弟本來不和哥哥計較這些事,但那天下午哥哥一喊弟弟的綽號,他覺得好像一支冷箭射來了,射的不是別處,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陣劇痛。弟弟抓著自己的耳朵,尋找哥哥的影子,四周都沒有,原來在下面。弟弟看見哥哥和黃瓜正坐在陰涼的橋洞下面下軍棋。粉皮你跑哪兒去了?哥哥仰著頭說,媽讓你去白鐵鋪取水壺,怎麼還不去?還不快去,鋪子快關門了!
弟弟對他這一套並不意外,他說,放屁。
你說誰放屁?哥哥說,你說媽放屁?吃豹子膽了?
你放屁!我說你放屁。
黃瓜他們在橋下面都笑起來,哥哥手裡攥著一隻棋子從下面衝上來,鐵青著臉在弟弟頭上刷了一下,你敢在外面拆我的台?小心我揍你。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塞給弟弟,說,別廢話,你沒看見小黑板?快去白鐵鋪子取水壺,否則媽今天就燒不了開水了!
燒不了也不關我的事。弟弟說,那是你的事。
什麼你的事我的事,是家裡的事。哥哥瞪著眼睛說,你比豬還懶,吃得比誰都多,還不肯幹事,你要不去拿水壺,以後就不准喝開水!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從來不喝開水。弟弟說,我喝冷水的。
你是豬腦子,冷水是用開水涼出來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弟弟的智商激怒了哥哥,弟弟看見哥哥的腦袋開始斜過來,目光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臉部----主要是耳朵,哥哥開始抖動手腕,弟弟知道他的目標和游泳池那傢伙是一樣的,目標是他的耳朵。這個夏天哥哥不知道擰過多少次弟弟的耳朵了。弟弟下意識地大叫一聲,滾開。弟弟來不及思考,身體首先後退了一步,雙手攏緊了他的耳朵。哥哥的目光好奇地在弟弟全身上上下下地跳了幾下,你慌慌張張的,又去游泳了?還幹什麼壞事了?他瞪著弟弟的耳朵,說,你耳朵怎麼啦?鬆手,讓我看看,你的耳朵怎麼啦?好呀,你還光著腳,你的鞋怎麼也沒了?!
不知道是緣於耳朵還是腳,還是一種手足無措的慌亂,或者是從游泳池歸來後的辛酸,弟弟差點哭出來,幸好他把眼淚忍住了。他垂著頭,看見父親從上海捎來的新拖鞋在哥哥腳上閃爍著寶藍色的光芒。弟弟決定向哥哥妥協。弟弟說,我替你去拿水壺,可以,那你把你的拖鞋給我。哥哥說,你穿我的鞋我穿什麼回家呢?你還沒說清楚呢,怎麼把鞋弄沒了?難以解釋的事情用不著解釋,弟弟沒有多嘴,彎下腰去把哥哥的兩隻腳從人字拖鞋裡強行搬了出來。哥哥畢竟大了三歲,任弟弟扒走了自己的拖鞋,你要是把拖鞋弄壞了,我敲死你。他推了弟弟一把,快點,快點去,媽回家以前一定要把水壺取回來。
弟弟穿上了哥哥的藍色人字拖鞋,好像穿著兩條船下了橋。一種響亮的聲音從他的腳下傳出,迴蕩在午後的香椿樹街上,嗒,嗒,嗒。節奏清晰明快,聽上去類似宣傳隊敲小竹板的聲音。藍色人字拖鞋帶給弟弟一絲莫名其妙的快樂。弟弟一路跑著,一路看著腳上的拖鞋,他的心情被腳上的一小片藍色照亮了。弟弟不知道自己是否微笑了,只知道他看著腳走路時耳朵不那麼疼了。但他走過診所旁邊的向陽院時,他的同學金橋看見了他的微笑。金橋倚著門怪叫起來,你這個傻貨,穿人字拖有什麼了不起的?走路還看著它,走路還在笑!弟弟站住了,他說,誰在笑?你才是傻貨,小心我敲你!他們一個倚著門,一個在路邊站著,兩個人的眼睛都骨碌碌轉著,一邊對峙一邊思忖著什麼。金橋先罵起來,誰敲誰?你敢敲我?弟弟說,那你敢敲我?你來,來敲,我就站在這裡,你有種來呀。金橋朝身後的向陽院裡瞟了一眼,看見一個男人在收晾衣竿上的衣服,金橋就改口說,你有種我們約地方,明天下午三點,酒廠碼頭見,你不來就不是人!弟弟也向院子裡瞥了一眼,他認出那個收衣服的男人是金橋的父親,弟弟鼻孔里哼了一聲,說,碼頭見就碼頭見,你不來的話,我以後看見你就不叫你金橋,叫你大便!弟弟罵得有點得意,走了幾步,仿佛看見金橋正渾身紫脹,挺著孕婦般的大肚子躺在酒廠碼頭上。於是他又回過頭,一臉神秘地對金橋喊道,嘴裡塞滿泥,嘴裡長滿糙!
離開了向陽院,弟弟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有三個剛剛下班的女人各自提著一個網袋在他前面走,無意中做成一排人牆擋著道,網袋裡的飯盒讓弟弟一下想起了水壺的事。他從三個女人的fèng隙中穿過去,把女人手裡的飯盒撞得都噹噹響起來。女人們在後面罵,弟弟頭也不回,向白鐵鋪的方向一路奔跑過去。
弟弟正好趕上白鐵鋪關門的時間,敲白鐵的聲音早已平息,弟弟遠遠地看見一個瘦老頭在用叉杆把涼棚上的塑料布收下來,抱著那堆東西進去了。
白鐵鋪的排門已經依次上好,只剩下最後一片了,五個敲白鐵的反動老頭,也只剩下了老特務一個人。弟弟看見老特務抱著一片門板,正從狹窄的門fèng里擠出來。弟弟堵在了他身前,掏出那張紙條,高喊了一聲,取水壺!老特務緩緩地移動了一下身子,腦袋從門板後面探了出來,他眼角的青腫在暮色中看起來就像一條黑色的蟲子在蠕動,他的另一隻眼睛睜開著,仍然淚汪汪的。他就用那隻淚汪汪的眼睛瞟了一眼紙條,瞟一眼又閉上了,弟弟注意到他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還是抱著門板不放。
明天來取。他說,我們下班了,你沒看我在上門板了嗎?
不行。弟弟說,明天取,我們今天拿什麼燒開水?
那我管不了。他說,我不負責取貨。取貨要找老孫。老孫已經走了。
放屁。弟弟說,取個水壺哪有這麼多規矩?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他說,我這把年紀了,我七十多歲的人了,犯得上跟你一個孩子鬥氣嗎?
那你就把我家的水壺給我。弟弟說,要不我自己進去找,我認得我家的水壺。
我們這兒也有規章制度的。他說,取貨是老孫負責的,他不在,我們就不能把壺給你,這是我們的制度。
你們牛鬼蛇神還講什麼制度?弟弟的腦袋探進門去,四處搜尋著,他說,我不管你們那一套,我得把水壺拿回家去。
是牛鬼蛇神就更加要守制度了,你是孩子,還不懂。他搖了搖頭,取水壺也要講制度,破壞制度就犯錯誤,你們小孩子,不懂裡面的道理的。
不懂就不懂,你把水壺給我就行了。弟弟不耐煩了,整整一天的失敗讓他對最後這件事情認真起來,他把老特務往旁邊推了一把,一貓腰鑽進了白鐵鋪。鋪子裡沒有燈,弟弟看見許多的桶、盆、壺和花灑,或者堆在地上,或者吊在空中,一時找不到他家的那隻水壺。弟弟說,老特務,你把我們家的水壺放哪兒了?
可是弟弟的行為把老特務惹惱了。滾出去!老特務抱著那塊門板,對著地面撞了好幾下,滾出去,他對弟弟叫喊著,你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氣了。
弟弟沒想到老特務會如此憤怒,即使在幽暗的白鐵鋪里,他也能看到老頭的爛眼睛裡迸發出憤怒的火花。老頭懷裡的門板也調整了方向,老頭抱著門板好像抱著一件武器。弟弟有點慌,但弟弟的嘴不饒人,你對我不客氣?你個老特務也敢來惹我!弟弟說,你吃了豹子膽了,看我不收拾你?弟弟從來沒有和一個老人幹仗的經驗,老特務到底還有多大的力氣,心裡沒底,他就試著去拍拍那塊門板。這一拍把老特務徹底惹毛了,老頭突然把門板掄到了半空,弟弟感覺到一股風,他迅速地向後跳了跳,蹲了下來,弟弟說,你幹什麼,用門板砸我?你吃豹子膽啦?老特務說,我就吃豹子膽了,今天就砸死你這個小兔崽子,本來就活膩了,砸死你我償命,我還賺一命!弟弟這時候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他抱著腦袋向門那邊退,退到門邊他覺得安全了,正想說句什麼,脖子上突然被一個人啪啪扇了兩下,原來是哥哥來了。
哥哥怒氣沖沖的,哥哥的腳上穿的不知道是誰的鞋,是一雙破了口的解放鞋。我就知道你什麼事也做不成,取個水壺也不會,哥哥幾乎是吼著問,媽已經到家了,讓你取的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