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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也是張慧琴的一片誠意打動了柳月芳,有一天柳月芳終於帶著居林生和兒子居強,還有居強的女朋友去了東風魚頭館。張慧琴把他們一家請進了剛剛裝修好的包廂。一桌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張慧琴對這次宴請的重視程度,不光是豐盛,是張慧琴的有心讓柳月芳一下領了情。柳月芳一進去就瞥見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愛吃的,白切豬肝,那是居林生愛吃的,甚至兒子愛吃涼拌豆腐,張慧琴也記得。柳月芳知道女鄰居是用一顆真心在還過去的情,人就有點走神,想起過去的那許許多多的魚,許許多多的魚頭,不由得百感交集起來,她對丈夫和兒子還有他的女朋友說,人家是真心的,吃,來了就不要客氣了,吃!
正如張慧琴事先許諾的那樣,他們的桌上沒有魚頭。他們本來是不會吃魚頭的,可是當張慧琴親手端上一鍋老鴨湯時,居強的女朋友小聲地向居強嘀咕,怎麼是鴨湯,我以為是魚頭湯呢,這家館子不是魚頭最有名嗎?
大家都聽見了那姑娘的疑惑。這疑惑後面顯示了她對魚頭的嚮往,聽得出來的。張慧琴抿著嘴笑,還偷偷地看了柳月芳一眼。柳月芳不知是惱還是窘,躲著張慧琴的目光,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最後就看著沙鍋里的老鴨----老鴨的鴨頭也讓細心的主人拿掉了。對面的居強此時有點尷尬,他用手蓋著嘴向女朋友解釋著什麼,柳月芳猜得出來,一定是說,我們一家人不吃魚頭的。那姑娘卻有個性,什麼場合都敢於撒嬌,學的是電視裡的還珠格格,她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居強一腳,桌子上的碗盞猛地一顫,她抓著居強的耳朵說悄悄話,嗓音卻天生的尖厲,柳月芳聽得清清楚楚:你前天還吃魚頭的!居強有點急了,慌亂地向父母這裡掃了一眼,仍然壓低了聲音說話,但逃不過柳月芳靈敏的耳朵,兒子說,我是陪你吃的!
張慧琴就是這時候咯咯地笑起來,或許是感謝一對青年維護了魚頭的榮譽,她用疼愛的目光看著柳月芳的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什麼陪你吃陪他吃的,這叛徒當得好!她用手指戳著居強的腦袋說,魚頭最好吃,吃過了你就知道了吧?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還應該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調突然急轉直下,魚頭變成了某種態度的象徵,涉及對姑娘的關愛,對張慧琴的尊重,也隱隱涉及當事者對變革的態度。張慧琴把握了時機,眼睛發亮,盯著柳月芳說,怎麼樣,看清形勢了吧?這魚頭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這個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識到自己的決定不僅關係到魚頭,責任重大,便有點像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裡去了,她對張慧琴說,我吃東西哪有這麼挑剔?問老居吃不吃,魚頭,他吃不吃?張慧琴知道這是柳月芳讓步了,當然乘勝追擊,她說,老居呀,你疼不疼兒子,疼不疼兒媳婦,就看你的表現啦!居林生當時正在剔牙,年齡不饒人,他現在吃一點東西就得剔剔牙,聽到要他表態,下意識地扔掉了牙籤,人也坐端正了,居林生畢竟是居林生,能夠認清形勢,也善於表態,他的表態豁達而仁慈。這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他說,上魚頭就上魚頭吧,誰愛吃誰吃,什麼事都應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魚頭又不是其他什麼頭,本來就可以吃的。
後來就給居林生一家上了魚頭。上魚頭不吃也不算張慧琴的什麼勝利,讓張慧琴感到驕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後終於沒能抵擋住紅燒魚頭的香味,吃了紅燒魚頭,再給他們上一盆魚頭白湯,夫婦倆也沒推辭!張慧琴後來繪聲繪色地向別人描述那場特別的晚宴,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著了魔似的,就是要讓他們吃我的魚頭,看他們一家吃了魚頭,我就心安了。當然張慧琴這麼多年來始終沒學會謙虛,她借居林生一家之口讚美自己製作魚頭的廚藝,聽聽她怎麼學人家說話的----
居林生是這麼說的,魚頭,味道很不錯嘛。
柳月芳是這麼說的,好吃的,沒想到魚頭這麼好吃。
居強的女朋友是那麼說的,明天要減肥了,這魚頭湯,不要太好吃哦!
居強近來迷上了文學創作,時常即興地念出一些詩句讓女朋友鑑賞,那天在魚頭館他偶得小詩一首:
年年有魚
年年有餘
有魚的世界多麼美麗
有魚的世界多麼富裕
平心而論,居強那首詩是有感而發,連張慧琴都聽出了詩句中飽含著作者的感情和世事滄桑,她在一邊為居強拍手,柳月芳沒有什麼表示,但看得出來她對兒子的才華是很自豪的,居林生聽出來兒子的詩韻腳整齊,他說,有一點進步,這首詩還是押韻的。居強那女朋友卻很掃興,她只顧吱溜吱溜地喝魚湯,一邊喝一邊說,別念了別念了,什麼破詩!
哭泣的耳朵
哥哥比弟弟大三歲,天經地義的,哥哥應該照顧弟弟。但那年夏天哥哥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人像水一樣地往低處流。他的喇叭褲勒緊了屁股,看上去隨時會綻線,他的軍帽歪著戴,帽檐下滋出幾簇長頭髮,油膩膩的,抹過發辱,散發著一絲墮落的香氣。他天天帶著象棋到鐵路橋下的公廁去,一邊方便一邊和人下棋,是賭殘局的。這個哥哥,你還讓他照顧誰去?人不學好的另一個標誌就是懶惰,而哥哥的懶惰正在損害弟弟的利益。就說去白鐵鋪取水壺的事,早晨母親出門前把它寫在廚房的小黑板上了,註明是哥哥做的事,註明要帶上五毛錢,還寫了一句:別忘了盛上水試試。弟弟在廚房吃早飯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的,可等他去了一趟公共廁所回來,發現黑板上母雞變了鴨,春風的名字已經改成了春生,是弟弟的名字了。弟弟知道是哥哥做的手腳,他想也沒想,隨手就把那個「生」字擦掉,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整個夏天弟弟看上去都愁眉不展,不為別的,是為了游泳的事。母親有一天路過護城河的酒廠碼頭,親眼看見有人從那裡撈起了一個溺水的男孩,母親在那兒看了會兒,突然產生了許多不必要的聯想,看見河對岸一群孩子還在水裡打鬧,母親便春風春生地狂叫起來,對岸有人呼應道,春生剛剛還看見的,春風沒看見!母親就慌慌張張地往家趕。還好,路上看見了春風,春風和他的朋友坐在菜場賣豆製品的架子上,鬼頭鬼腦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母親沒心思去調查他們在幹什麼,她問大兒子,你弟弟呢?哥哥先說不知道,馬上改口說,在家呢。母親騎著車趕到家門口,一眼看見門口的晾衣竿上掛著弟弟的游泳褲,是兩條紅領巾改制的,還滴著水,母親才鬆了口氣。弟弟迎出來為母親例行公事似的拿飯盒,母親臉上仍然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她看著弟弟頭髮上殘留的水滴,說,好,上來了就好。但她的臉還是白著的,不得了啦,酒廠碼頭又淹死一個,肚子脹得那麼高!她向弟弟描述了那個男孩膨脹的孕婦似的腹部,還說男孩的嘴裡塞滿了泥沙,泥沙里還長了一堆水糙。弟弟不相信什麼泥沙什麼水糙的事,那只是母親在嚇唬人,為她下達禁令添油加醋罷了。
弟弟愁眉不展。他再也不能下護城河游泳了,這道禁令,弟弟知道違抗不得。但他不能不游泳,去年夏天他剛剛在護城河裡學會了游泳。弟弟偷偷地跑到工人文化宮的游泳池去游,遊了沒幾天,不巧,得了紅眼病,一雙眼睛躲避著光線和別人的目光,依然紅得令人心痛。母親大怒,一口咬定是游泳池傳染的紅眼病。怎麼能不傳染?她說,你難道不知道,有人在游泳池裡小便的!紅眼病也來和弟弟作對,這樣一來,母親連游泳池都不准兄弟倆去了。
禁令對哥哥沒什麼影響,他對游泳不感興趣,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其他事都偷懶,這麼熱的天,哥哥洗澡也偷懶,拿水在身上胡亂抹兩下,就騙母親說是洗過了。弟弟夜裡聞得到哥哥身上強烈的汗臭,像熏醋的氣味,弟弟埋怨哥哥比豬還臭,但他不敢嚷嚷,許多事情上他也要哥哥替他打埋伏。比如游泳的事,弟弟紅眼病一好就違抗了禁令,偷偷去閥門廠游泳,母親不知情,但哥哥知道弟弟藏游泳褲的地方,瞞不了他。就像一個山頭的強盜和土匪,他們誰也不能要挾誰,弟弟也捏著哥哥的把柄,哥哥和馮青他們在家裡賭博,賭香菸,賭光屁股,賭吃牙膏,還賭錢,好幾次都被弟弟撞見了。
下午弟弟去閥門廠游泳時路過了白鐵鋪子,一頂糙糙搭制的遮陽棚從門檐上挑出半米多遠,沒有擋住多少毒辣的陽光,他經過那兒的時候覺得四周翻騰著一股熱浪。那五個老頭坐在悶熱的鋪子裡,叮叮噹噹地敲著白鐵,一台破舊的台式電扇坐在地上,搖晃著腦袋,向五個老頭公平地分配著熱風。好多鐵皮桶、花灑、燒水壺堆在地上,有的掛在牆上。弟弟不認識他們家的水壺,認識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個老頭在炎熱的午後集體勞動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見瘦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剛剛修好了一隻鋁盆,他用油漆在盆底寫著什麼字,其他幾個都在敲,胖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在補弄誰的鋁飯盒,他的臉熱得通紅,白背心被汗弄濕了,緊貼在身上,透出兩個像婦女一樣的rx房。逃亡地主背對著街道,他在用錘子敲一塊圓形的白鐵皮,弟弟只能看見他的裸露的後背上貼著一張膏藥,他穿著長褲,卻把長褲挽成了一條短褲,由於嚴重的靜脈曲張,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爬滿了蚯蚓,讓人反胃。資本家看上去最年輕,他戴眼鏡,頭髮還是黑的,身上的軍用襯衫不知從哪兒弄的,這麼熱也不肯脫。他還模仿煉鋼工人,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白毛巾,好像這麼一打扮別人就忘了他是資本家了。他們四個人都埋著頭勞動,沒有注意弟弟,只有門邊的老特務抬起花白的腦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讓弟弟吃驚,左眼角有一塊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腫著,睜不開的樣子,右眼安然無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見眼眶裡盛滿了莫名其妙的淚水。弟弟說了一句,又不槍斃你們,哭什麼?說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熱的天氣把人都趕到閥門廠的游泳池來了。游泳池不正規,長度寬度都不夠,水有點發綠,也許好幾天沒消過毒了。來的人大多成雙成對,男男女女的年輕人在一起,男的看上去便很驕傲,也不管他帶來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一樣,有的害羞,像個木樁似的插在水裡不動,有的就一點不害羞,靠在池邊上東張西望搔首弄姿的。他們都不怎麼游,好像是來泡冷水降溫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鑽來鑽去地游,結果不小心撞到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燙頭髮的姑娘,撞她撞的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來,小流氓,小流氓!她罵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繼續游,但有個傢伙突然衝過來拎住弟弟的耳朵,瞪著眼珠子吼,你活膩了?你敢調戲我的女朋友?那傢伙手勁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掙脫了他的手,覺得耳朵很疼,疼得快從腦袋上掉下來了。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沒有盲目地與那個傢伙正面交鋒,回頭去尋找那個燙頭髮的姑娘,她靠在池邊上,一邊咬著指甲一邊衝著弟弟這裡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樣子,把弟弟氣壞了。弟弟從小嘴不乾淨,一張嘴就罵了句最髒的,姑娘聽沒聽見他不知道,反正那個傢伙一定聽見了,他後來發瘋似的,一手繼續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隻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樣當著游泳池裡那麼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當場捉拿一樣,弟弟被一個力大無比的傢伙推出了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