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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如果橋頭上的幾個青年相信水鬼的傳說,他們將證明鄧家女孩的傳奇故事。可是他們不相信河裡有什麼水鬼。這使女孩嘴裡的故事最終成為真正的故事。

    那天夜裡九點多鐘他們隱隱聽見新碼頭那裡傳來的聲音,有人曾經想過去看個究竟,但被同伴阻攔了,同伴說,哪來什麼水鬼?別聽那傻丫頭瞎叫。他們留在橋頭上聊天抽菸,後來,大約到了十點鐘,女孩走過來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見女孩渾身濕漉漉的,手裡捧著一件東西。他們本來誰也不願意答理鄧家這個女孩,可是他們聽見女孩一邊走一邊哭泣。橋上的人紛紛跑了下去,他們看見那個女孩像是剛剛從水裡爬起來,她哭泣著向橋這邊走來,手裡捧著的竟然是一朵蓮花,是一朵紅色的碩大的蓮花,他們首先是被這朵蓮花迷惑了。那幾個青年都圍上來看,蓮花是真的蓮花,不是塑料的,花瓣上還凝結著水珠。他們七嘴八舌地問女孩,從哪裡弄來的蓮花?女孩仍然哭泣著,女孩像是在睡夢中哭泣,她的雙手緊緊地捧著蓮花,蒼白的手指fèng間有水珠晶瑩地滾落。一個青年說,別大驚小怪的了,是從水裡漂來的,是從公園的蓮花池漂來的。其他人就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女孩,對吧,是從河裡漂來的吧?女孩不說話,女孩捧著蓮花往街上走,青年們跟在她身後,又有人說,你個傻丫頭,你是跳到河裡去撈蓮花了吧?小心淹死了!就是這時候女孩突然回過頭來,女孩的嗓音聽上去沙啞而令人心悸,她說,是水鬼送給我的蓮花。我遇到水鬼了。

    就是這個女孩的故事風靡了整整一個夏天,如果讓她親口來說,別人聽得會不知所云,不如讓我來概括這個故事。故事其實非常簡單,說的是鄧家的女孩遇到了水鬼,不僅如此,水鬼還送了她一朵紅色的蓮花。

    一朵紅色的很大的蓮花。

    古巴刀

    世紀末的知識分子突然開始熱衷於一個拉丁美洲人的名字:切·格瓦拉。我在一些雜誌和報紙上看見那個革命者的照片,是個英俊逼人的穿著軍裝的白種男子,頭戴無舌帽,一臉絡腮鬍子,他的明亮深邃的眼神令人難忘。這樣的眼神在現實生活中是罕見的,因此它使一些隨波逐流又不甘平庸的靈魂感到驚悚。有個學西方歷史的研究生告訴我,她每次看到格瓦拉的照片就會渾身顫抖。她的這種過度的反應使我惘然。我對一個已故的遙遠的革命者的感情也是遙遠的,他的照片讓我浮想聯翩,我猜想攝影師是在玻利維亞的崇山峻岭里拍下了這張具有珍貴价值的照片,那是他當年打游擊的地方。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具體的東西,也就是格瓦拉當時的目光所在,他在注視什麼?我首先想到了山鷹,在我的意識中山鷹是常用的真正的革命者的象徵,但後來我就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文章說格瓦拉六十年代兩度訪問中國,並且和中國政府做了一筆食糖生意,作者說那就是為什麼三十年前許多中國人嘗到了古巴紅糖的原因。我回憶起小時候母親菜籃里的那種酷似黃沙的紅糖,甚至回想了它的滋味,不知為什麼,我認為這樣的聯想對一個革命者是不恭的,也是不公平的。幾乎是在突然之間,我覺得我理解了格瓦拉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來自六十年代,到達亘古未變的廣袤的天空,到達地球另一側的東方的中國,然後我看見格瓦拉手持一把刀在甘蔗田裡砍甘蔗的情景。我要說的就是他手裡的那種刀,那種刀被我和我的小學同學稱為古巴刀,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格瓦拉的甘蔗刀產自中國,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我們熟知的一家工廠的產品。

    必須說說這家生產刀具的工廠。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它在我的家鄉都不是什麼著名的工廠企業。過去它的名字叫做日用五金廠,孩子們有理由鄙視它,現在它更名為刀廠,同樣也不能引起別人足夠的尊敬。工廠就坐落在香椿樹街上,對面是整個香椿樹街最髒最臭的公共廁所。有時候你看見從廠里飛快地跑出來一個工人,心急火燎地衝進廁所,過了一會兒你看見那個人慢悠悠地走出廁所向廠門走去。孩子們對日用五金廠的鄙視有一部分是這些來往於廁所的人造成的。學校的老師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學生們就想起日用五金廠的那些急著上廁所的工人,他們對工廠的生活了如指掌。工廠里只有一個廁所。工人他們就像一台台機器一樣照看另外一台台機器,他們守著一台台沖床、車床、銑床、刨床,讓堆在露天的一疊疊鋼板最後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水果刀、電工刀、菜刀。誰會對這樣的工廠感興趣呢?讓人感興趣的是一些不確定的事,比如電鍍車間的電鍍池,傳說人不小心掉進池子就會像冰一樣融化,連骨頭也撈不起來。但我們誰也沒聽說有這種悲劇發生。

    除了古巴刀的故事,值得一說的是工廠大量的下腳料,總是有人在街上央求工廠的某個工人,問他能不能把廠里的下腳料帶出來,釘在窗戶上當鐵柵欄用。那工人也許會說,你明天在圍牆外面等著。孩子們在工廠圍牆外面見過大量的隔牆飛出的鐵皮,鐵皮一張張落在地上,琅琅有聲,給牆外等候的人帶來一種豐收的喜悅。你看見一張張帶有整齊圖案的鐵皮,它們早已經被機器衝壓過了,留下來的空白部分乍看就像一片片綠葉,直到此時你才發現街上流行的綠葉形鐵柵欄全部是這家工廠扔下的廢料。除了古巴刀,你可以從許多人家的窗戶上發現香椿樹街與工廠惟一親密的關係。

    如果仔細考察,我們會發現日用五金廠的沖床工人陳輝是這種親密關係的創造者。我前面所說的那個被家庭婦女們當街攔住的人,那個在圍牆內側扔鐵皮的工人就是陳輝。

    陳輝是個蒼白的看上去病懨懨的青年,人們從他的臉色上就能得出他身體不好的結論,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病。我們街上著名的青年領袖三霸和陳輝混得很熟,三霸不認為陳輝有什麼病,他說,這傢伙經常讓人打出血,血出多了就變成個白臉,這有什麼奇怪的?三霸還反對別人把陳輝說成他的朋友,三霸說,這傢伙窩囊,老挨人揍,他送我那麼多刀是拍我馬屁,他有事要我擺平。

    我們都見過陳輝送給三霸的各種各樣的水果刀和電工刀。陳輝下班經過三霸家時會順便拐進去,推開三霸那間烏煙瘴氣的房間的門,拿出他的禮品。有的刀三霸並不喜歡,順手就送給了別人。我哥哥就在三霸那裡得到過一把水果刀,是沒有鍍過的,刀背上刻著一行糙書:上山下鄉為人民。

    我們頭一次見到古巴刀是在冬天。那天下起了大雪,年輕人都很規矩地待在家裡,我哥哥那幫人照例聚集在三霸的房間打康樂棋。那天他們看見陳輝像往常那樣,有點拘謹地推開門走進來,他的綠色棉軍帽上結著一層白色的雪珠。像往常一樣,沒有人向陳輝多看一眼。陳輝示意三霸到一邊去。三霸卻不動,三霸說,我在玩你沒看見,有什麼好東西放在桌上好了。陳輝站在一邊,猶豫了一會兒,過了幾秒鐘他們看見陳輝把手伸進褲腰裡,小心地抽出一把刀。一把造型奇特的刀,刀身一尺來長,帶有一定的弧度,刀刃兩側都已經開鋒,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

    古巴刀,陳輝注視三霸的目光中明顯地帶有一種期盼,他說,你們都不知道的,我們廠里現在在生產古巴刀。

    屋子裡的人對這種刀都很陌生,他們覺得這是一把怪刀,就像它的名字一樣。三霸說,什麼古巴刀?為什麼叫古巴刀?陳輝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廠里人管它叫古巴刀,說是支援古巴革命的。三霸有點疑惑,問陳輝,古巴革命用刀?他們用刀打仗?陳輝說,有人說是砍甘蔗用的,不管那麼多了,反正我覺得這刀不錯,我在廠里試過了,砍鐵皮,一砍就是兩半。三霸嘿嘿地笑起來,他說,砍鐵皮痛快,砍人就更痛快了,既然是好刀,明天再給我弄幾把嘛,我這裡的小兄弟,一人一把。

    陳輝臉上流露出一種為難的表情,他避開三霸的眼睛,低頭擤了下鼻子。不是我們車間做的,他說,是三車間在做古巴刀,看得很緊,拿那麼多不行。陳輝的婉言謝絕使三霸很不習慣,三霸皺了下眉頭,說,拿幾把刀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讓你拿你就拿。誰找你的碴兒,你找我解決。

    陳輝站在那裡,看著三霸把古巴刀扔在床底下。拿那麼多肯定不行,最多再拿個兩三把出來,他看著三霸說,你不知道,三車間看得很緊。三霸卻不耐煩了,他揮揮手說,別跟我廢話連篇的,你看著辦吧。

    然後三霸就和我哥哥他們繼續打康樂棋,他們玩起來就把什麼都忘了。陳輝過來,站在三霸身後看了一會兒,我哥哥記得他還給屋子裡的人發了一圈香菸,是很高級的群英牌香菸,後來陳輝就不見了。他們打康樂棋打得熱鬧,人人眼睛盯著棋盤上的棋子,這種棋子天生就是被杆子擊打的,他們看著棋子被打出各種角度的滑行路線,棋子撞在棋盤四壁發出清脆的響聲,誰也不知道陳輝是什麼時候走的。

    說的仍然是那年冬天的事。第一場雪剛剛融化,第二場大雪又紛紛揚揚落在我們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出家門滿眼都是白色。這種雪量密集的冬天在南方是很少見的,孩子們得到了意外的禮物,他們在香椿樹街的所有空地上堆起了雪人,我的兩個表弟那天在日用五金廠門口堆雪人,他們恰好目睹了陳輝東窗事發的一幕。

    表弟說他們看見陳輝和一群女工一起向工廠大門走來,有個女工的飯盒掉在地上了,正好掉在陳輝腳下。女工對陳輝喊著,陳輝,幫我撿一下。陳輝愣了一下,他說,你自己撿。陳輝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飯盒,他說,懶貨,你自己沒有手?那個女工叫著陳輝的綽號,死白臉,你拿什麼架子?讓你撿是看得起你!陳輝就笑了,他彎腰去撿地上的飯盒,旁邊的人都發現他彎腰的動作很僵硬,好像是腰部出了毛病。陳輝的腰好像是出了毛病,他改變了姿勢,就像給飯盒下跪一樣,他跪下來撿那個女工的飯盒,女工們看著他,說,死白臉,你怎麼這樣笨,腰閃了?陳輝搖著頭,他終於把飯盒撿了起來,與此同時,女工們都聽見了他的工作服被什麼利器劃破的聲音,她們走過去看他的衣服,緊接著女工們便發出了那陣驚叫聲。

    陳輝的褲腰裡插著三把古巴刀,三把刀已經刺穿他的藍色工裝,露出鋥亮的刀尖和刀鋒。

    表弟說他們看見陳輝被人圍了起來,許多人從辦公樓里向廠門口跑,然後他們看見陳輝從人群里沖了出來,陳輝舉著三把刀從人群中衝出來,向外面跑,他的身後有一群人在追趕。他們看見陳輝的臉色像地上的積雪一樣白,陳輝的口袋裡有一串鑰匙掉在雪地里,但他沒有管它,他舉著三把刀拼命地向香椿樹街的西側奔跑。工廠的那些人在後面追,他們一邊追趕一邊叫喊著,陳輝你別跑,回來把事情說清楚!陳輝不理睬他們,他舉著三把古巴刀在街上狂奔,路上的行人都看見了他手裡的刀,他們先是下意識地躲避,等到明白過來,那些人也加入了追趕的隊伍,表弟說起碼有二十幾個人在後面追陳輝,但是他們都沒有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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