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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小武漢膽小,但他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人,他在外面等顧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顧小姐換了一套很時髦的衣裙從超市里出來,容光煥發的樣子更讓小武漢感到她的珍貴,他跟在顧小姐身後走,跟上了汽車。堂而皇之的盯梢當然容易被發現,顧小姐發現小武漢後花容失色,她偷窺小武漢的眼神里沒有了殘存的愛意,連歉疚也沒有了,只有徹底的恐懼。她擔心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靈機一動,提前一站跳下了車,小武漢沒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車門,司機竟然違規停車,把他也放下了車。
顧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來,她一邊跑一邊從手提袋裡掏她的手機,也許是這個動作讓小武漢失去了最後一點風度,小武漢衝上去一把抓住顧小姐,手揮起來,停在半空,一個耳光正要打向負心人,卻半途而廢。小武漢看著自己舉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見了洗不掉的污點,看到自己的污點小武漢就失去了正義的支持,他一下蹲在了路上,說,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還把我當壞人?要報警抓我?顧小姐說,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呀?你怎麼做出這種事來,嚇死人了。小武漢說,我沒想嚇你,我是想解決問題。顧小姐說,沒法解決了,婚姻大事,強迫不來,你怎麼逼我也沒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會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紀大了,又不漂亮,你為什麼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漢說,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們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啞巴醜八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個不計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個明白是非。顧小姐說,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還不行嗎,是我嫌棄你的工作。小武漢說,我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辭職了,不干那活了,為什麼你還要分手?顧小姐說,我也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見你的手就想起死人。小武漢說,這好解決,我說過我願意剁了這手,永遠不讓你看見。顧小姐說,你別胡說八道了,沒了手你吃什么喝什麼,拿什麼掙錢養家,讓我養你?小武漢說,你還算心善,不讓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帶你去火葬場,多看幾個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會怕我了。顧小姐驚叫起來,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種地方。小武漢說,這話不對,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兒?是你先說死的,別怪我說老實話,你知道那天接你電話時我怎麼想?我想你媽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抬他們,抬的是你爸爸媽媽,你就不會嫌棄我的手了。顧小姐這次差點還給小武漢一個耳光,顧小姐說,你該死,我爸爸媽媽對你那麼客氣,他們沒有得罪你,你怎麼能咒他們死,你竟然還想跟我回家吃晚飯?
話不投機半句多,小武漢和顧小姐之間就出現了這種局面。後來顧小姐白著臉向前走,小武漢尾隨著她。小武漢說,你別走,不去火葬場也行,還有別的辦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嗎,我打電話問過電台的心理醫生了,他說你是心理障礙,他說讓我們兩個人握手,天天握上半個小時,握半個月,你的心理障礙就會消除了,以後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顧小姐說,神經病。小武漢說,那是科學,人家是專家,我的意見你不聽,專家意見你也不聽?顧小姐邊走邊說,我懶得聽,別說半小時半個月,握你的手,半秒鐘也不行。你給我死了那條心吧。
按照小武漢事先的部署,他那天本來是準備一直跟隨顧小姐到她家裡的,他已經跟著她走到紡織廠門口了,離顧小姐家所在的紡織新村很近了,路上突然出現了意外。一輛白汽車鳴著喇叭從小武漢身前經過,裡面有個人把腦袋探出駕駛室車窗,向小武漢揮手,小武漢,跑哪兒去發財了?儘管那人戴著口罩,小武漢還是認得出那是胖子,以前的同事。小武漢下意識地舉起手揮了揮,發什麼財,瞎混嘛。他看見路人在紛紛閃避火葬場的汽車,有人好奇地看著他,突然間,小武漢臉燒得厲害,他覺得難堪,他突然覺得自己要和胖子以及白汽車劃清界限,於是他縱身一跳,跳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也有個小男孩抱著足球,瞪著他看,還咧著嘴笑,大概是笑話他的動作。小武漢受不了了,照著小男孩的面孔打了一巴掌,我讓你笑我讓你笑!小武漢聽見小男孩哭叫起來,一時有點迷亂,他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很快意識到什麼,擠出了笑臉對小男孩說,對不起,叔叔喜歡你的。他想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耳朵,小男孩驚叫一聲閃開了。路人都回頭向這裡張望,小武漢向著小男孩舉起他的手,做著抱歉的手勢,一邊後退著,他依稀看見顧小姐在前面停留了一下,但只是那麼一兩秒鐘,顧小姐的身影已經輕盈地拐過街角,不見了人影。
小武漢後來沒有去顧小姐家。他蹲在一盞路燈下,用左手抱著他的右手,似乎在忍受肘部或者腕部或者其他某個部位的劇痛,等到劇痛過後他站了起來,臉上恢復了平靜。看上去他的手已經好了。看上去小武漢已經解決了手的問題,在街市的燈火中他平直地伸出他的手,那當然是在攔計程車。一輛紅色的計程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小武漢對司機說,去夢巴黎。司機說,什麼地方?什麼巴黎?小武漢說,啊,你開的什麼計程車,連夢巴黎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在文化宮後面的弄堂里,是跳舞的地方,泡妞的地方,還是打炮的地方!小武漢用他的右手配合左手,做了一個粗野而下流的手勢,打炮,打炮,你懂不懂?
國慶節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過小武漢。但大家知道小武漢的下落,他和財神一起進去了。進哪兒了?還用說,不是白痴都知道。這事本在預料之中,跟著財神做生意嘛,能做出錢,也能做出危險來。據說這次財神的生意做大了,大得把天捅了個窟窿,是走私****。他們是在火車上被截住的,人贓俱獲,半路上就被帶下了車。由於我們這一帶的人膽小,犯罪不犯大罪,這宗販毒案便自然地驚動了有關部門,不光是有關部門,香椿樹街的男女老少也都驚動了。消息傳來,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跑到小武漢的家門口,拍著手跺著腳喊,小武漢販毒,小武漢槍斃!
小武漢家裡幸好沒有別人,只有小武漢出門時忘了收的一條田徑短褲和一件舊背心,留在門外的繩子上,被魯莽的孩子嚇得簌簌發抖。孩子們調皮,其中一個拿下繩子上的田徑褲,發現褲腰鬆了,就追著另一個,要把小武漢的短褲往他頭上套,另一個就狂叫著奔跑,另一個已經搶下了小武漢的背心,背心破了洞,被那孩子用樹枝挑著當了白旗,一路逃著一路揮著。左鄰右舍看著孩子鬧,開始想嚇唬他們的,轉念一想,孩子也嚇不住,他們大概已經從大人那兒聽說,小武漢是很難再回家的了。
後來我們誰也沒再見過小武漢。小武漢和財神犯的事轟動一時,我們當地電視台還作了新聞報導。藉此機會,我們倒是在電視屏幕上看見了財神和小武漢。由於這次上電視是反面教材,他們兩個人知道不光彩,都用手遮著臉,偏偏手上戴著手銬,手銬搶了鏡頭,所以看上去他們像在向別人炫耀他們的手銬。
財神已經幾進幾出,他老jian巨猾,垂著頭,一坐下來就把手連同手銬夾在膝蓋之間,攝像記者沒辦法,只好放棄他。攝像記者後來盯著小武漢拍攝,字幕適時地打出了小武漢的名字(原諒我隱去名字,因為小武漢本名×建國,姓也是個超級大姓,極易引起同名同姓者的不快)。於是我們看見了小武漢迷惘無辜的臉,他似乎在用眼神威脅記者,停止侵犯他的肖像權。記者也許被他的眼神震懾了,我們看見鏡頭慢慢下移,落在小武漢的手上,這樣一來我們有機會看見了小武漢的手。是特寫,兩隻手套在手銬里,手銬閃著冷光,手銬里的手看上去顯得纖小無力,而且溫暖。我們意外地發現小武漢的手指很細很長,蒼白的指關節上面長著幾叢淡淡的汗毛,除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留下了香菸的熏痕,還有指甲fèng里一些並不明顯的黑垢,總體上說,小武漢的手還算白淨秀氣,也乾淨,不像他的手。
其實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一直都在談論小武漢的手,卻都沒好好觀察過小武漢的手,這次大家就把他的手好好看了個夠。小武漢的手,怎麼說呢,看上去確實不像他的手,但如果那不是他的手,又是誰的手呢。
水鬼
河水向東流。裝滿油桶的船疲憊地浮在河面上,櫓聲的節奏緩慢而羞澀。油桶船從橋洞裡鑽出來,一路上拖拽著一條油帶,油帶忽細忽粗,它的色彩由於光線的反射而自由地變幻。在油桶船經過河流中央開闊的河面時,橋上的女孩看見那條油帶閃爍著彩虹般的七色之光。
女孩站在橋上,目送油桶船漸漸遠去,她的視線盡頭是另一座橋,河水就是在那裡拐了彎,消失了。另一座橋的橋畔有一家工廠,工廠的煙囪和一座圓形的塔樓引人注目。女孩一直不知道那座塔樓是幹什麼用的,即使離得很遠,塔樓的那個浸入水中的門洞仍然清晰可見。女孩用她的玻璃柱照著遠處的那個門洞,正如她預想的一樣,離得太遠了,她沒有得到任何反射的圖像。塔樓若無其事,當西邊河上游的天空雲蒸霞蔚的時候,塔樓上端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女孩看見她姑媽從橋上走過,她慌忙把腦袋轉過去,但姑媽還是看見了她,她說,你這孩子,這麼熱的天,不在家裡待著,跑這裡來幹什麼?女孩說,不幹什麼,媽媽讓我出來的。姑媽沒說什麼,她扭著腰肢下了橋,下了橋又回頭向女孩喊道,早點回家!你傻乎乎站那裡,人家又來欺負你!
女孩站在橋上,她還不想回家。一個穿海魂衫的患有腮腺炎的男孩跳上了橋頭,他就住在橋下雜貨店的樓上,女孩認識他。男孩用手捂著塗滿糙藥的腮部,他說,你手裡抓著什麼東西?給我看看。女孩知道他指的是那個玻璃柱,她背過雙手,毫不示弱地盯著男孩。不給你看。她這麼說著,一隻手卻突然把玻璃柱舉了起來,她說,你別碰它,這是用來照水鬼的!
男孩意欲掠奪的手縮了回去,他說,你騙人,哪來的水鬼?水鬼在哪裡?
女孩指了指橋下的河水。現在在水裡。她用手指著河面上尚未散去的油帶說,你沒看見,水鬼就在那下面潛水。你看不見,我能看見。
男孩說,你騙人。那你說水鬼要潛到哪兒去?
女孩臉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她收起玻璃柱說,我發現了水鬼的家。我不會告訴你的。女孩向橋下走去,回過頭說,你們都以為水鬼的家在水裡,其實不對,你們都弄錯了。
女孩下了橋,看見那個男孩捂著腮茫然地站在橋上。他什麼都不知道。她想即使他看見了遠處的那個塔樓,他仍然不會猜到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