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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42 作者: 蘇童
我母親亂了方寸,她努力地甩開了那些樹杈般討厭的手,你們這些人,立場到哪裡去了?她說,拍她的馬屁,你們天天有豬頭拿呀?拍馬屁得來的豬頭,吃了讓你們拉肚子!我母親這種態度明顯是不明智的,打擊面太廣,言辭火暴流於尖刻,那些人紛紛離開了我母親,憤憤地向她翻白眼,有的人則是冷笑著回頭瞥她一眼,充滿了歧視:這種女人,別跟她一般見識。只有見喜的母親旗幟鮮明地站在我母親身邊,她向我母親耳語了幾句,竟然就讓她冷靜下來了。見喜的母親說了些什麼呢?她說,你不要較真的,張雲蘭記仇,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樣,有五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齡,要吃肉的,家裡這麼多嘴要吃肉,怎麼去得罪她呢?告訴你,我天天跟居委會吵,就是不敢跟張雲蘭吵。我母親是讓人說到了痛處,她黯然地站在肉鋪里想起了我們家的鐵鍋,那隻鐵鍋長年少沾油膩葷腥,極易生鏽。她想起我們家的廚房油鹽醬醋用得多麼快,而黃酒瓶永遠是滿的,不做魚肉,用什麼黃酒呢?我母親想起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吃肉的饞相,我大哥仗著他是掙了工資的人,一大鍋豬頭肉他要吃去半鍋,我二哥三哥比筷子,筷子快肚子便沾光,我姐姐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時候她負責監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兩片豬耳朵,可是騰出她一個人的肚子是杯水車薪,沒什麼用處的。我二哥和三哥沒肉吃的時候關係還算融洽,遇到紅燒豬頭肉上桌的日子,他們像一頭狼遇到一頭虎,吃著吃著就打起來。我母親想起豬肉與兒女們的關係不在於一朝一夕,賭氣賭不得,口氣就有點軟了。她對見喜的母親說,我也不是存心跟她過不去,我答應孩子的,今天做肉給他們吃,現在好了,排到手裡的豬頭飛了,讓我做什麼給他們吃?見喜的母親指了指老孫那裡,說,買點冷凍肉算了嘛。我母親轉過頭去,茫然地看著櫃檯上的冷凍肉。那肉不好,她說,又貴又不好吃,還沒有油水!豬肉這麼緊張,我母親還挑剔,見喜的母親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轉過身去站到隊伍里,趁我母親不注意,也向她翻了個白眼。
肉鋪里人越來越多了,我母親孤立地站在人堆里,她籃子裡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誰撞到了地上,白菜差點絆了她自己的腳。我母親後來彎著腰拍打著人家的一條條腿,嘴裡嚷嚷著,讓一讓,讓一讓呀,我的白菜,我的白菜。我母親好不容易把白菜撿了起來,籃子裡的白菜讓她看見了一條自尊的退路,不吃豬頭肉也餓不死人的!她最後向櫃檯里的張雲蘭喊了一聲,帶著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鋪。
我們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還是說豬頭吧,有的人到了八點鐘太陽升到了寶光塔上才去肉鋪,卻提著豬頭從肉鋪里出來了。比如我們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點鐘我母親看見小兵肩上扛著一隻豬頭往他家裡走,儘管天底下的豬頭長相雷同,我母親還是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清晨時分的肉鋪失蹤的豬頭之一。
小兵家沒什麼了不起的,他父親在綢布店,母親在雜貨店,不過是商業戰線,可商業戰線就是一條實惠的戰線,一個手裡管著棉布,一個手裡管著白糖,都是緊俏的憑票供應的東西。我母親不是笨人,用不著問小兵就知道個究竟了。她不甘心,尾隨著小兵,好像不經意地問,你媽媽讓你去拿的豬頭,在張雲蘭那裡拿的吧?小兵說,是,要醃起來,過年吃的。我母親的一隻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豬的兩片肥大的耳朵。她嘆了口氣,說,好,好,多大的一隻豬頭啊!
我母親平時善於與女鄰居相處,她手巧,會裁剪,也會fèng紉,小兵的母親經常求上門來,夾著她丈夫從綢布店弄來的零頭布,讓我母親fèng這個fèng那個的,我母親有求必應,她甚至為小兵家fèng過圍裙、鞋墊。當然女鄰居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主要是贈送各種票證。我們家對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吃白糖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長肉,小兵的母親給的糖票,讓我母親轉手送給別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糙紙票也好,留著自己用。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為我母親帶來了多少價廉物美的卡其布、勞動布和花布,雪中送炭,幫了我家的大忙。我們家那麼多人,到了過年的時候,幾乎不花錢,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褲子穿,這種體面主要歸功於我母親,不可否認的是,裡面也有小兵父母的功勞。
那天夜裡我母親帶了一隻假領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領子本來是為我父親fèng的,現在出於某種更迫切的需要,我母親把嶄新的一個假領子送給小兵的母親,讓她丈夫戴去了。我父親對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願,可是他知道一隻假領子擔負著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我母親把它卷在了報紙里。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兒?我母親與女鄰居的燈下夜談很快便切入了正題,豬頭與張雲蘭。張雲蘭與豬頭。我母親的陳述多少有點閃爍其詞,可是人家很快弄清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小兵的母親去向張雲蘭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對,都怪孩子嘴巴饞,逼她逼急了,傷著她了務必不要往心裡去,不要記仇----我母親說到這裡突然又有點衝動,她說,我得罪她也就得罪了,我吃不吃豬肉都沒關係的,可誰讓我生下那麼多男孩,肚子一個比一個大,要吃肉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不起呀!
小兵的母親完全贊同我母親的意見,她認為在我們香椿樹街上張雲蘭和新鮮豬肉其實是畫等號的,得罪了張雲蘭便得罪了新鮮豬肉,得罪了新鮮豬肉便得罪了孩子們的肚子,犯不上的。談話之間小兵的母親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我母親,好像注視一個莽撞的闖了大禍的孩子。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個將功贖罪的方法。她說,張雲蘭也有四個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褲子像咬雪糕,褲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給她家的孩子做幾條褲子嘛!我母親下意識地撇起嘴來,說,我哪能這麼犯賤呢,人家不把我當盤菜,我還替她做褲子?不讓人笑話?女人最了解女人,小兵的母親說,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別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褲子我給送去,保證你有好處。你不想想,馬上要過年了,這麼和她僵下去,你還指望有什麼東西端給孩子們吃呀。我告訴你,張雲蘭那把刀是長眼睛的,你吃了她的虧都沒地方去告她的狀。
女鄰居最後那番話把我母親說動了心。我母親說,是呀,家裡養著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來,還有什麼資格講面子?你替我捎個口信給張雲蘭好了,讓她把料子拿來,以後她兒女的衣服不用去買,我來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熱打鐵的好,尤其在春節即將臨近的時候。小兵的母親第二天回家的時候帶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來,她也捎來了張雲蘭的口信,張雲蘭的口信之一概括起來有點像毛主席的語錄,既往不咎,治病救人,口信之二則溫暖了我母親的心,她說,以後想吃什麼,再也不用起早貪黑排什麼隊了,隔天跟她打個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鋪拿。只管去拿!
此後的一個星期也許是我母親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其他的家庭主婦也忙,可她們是忙自己的家務和年貨,我母親卻是為張雲蘭忙。張雲蘭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條長褲子,都是男褲,長短不一,尺寸被寫在一張油膩膩的紙上,那張紙讓我母親貼在fèng紉機上方的牆上。我們看著那張紙會聯想起張雲蘭家的四個男孩一個男人的腿,十條腿都比我們的長,一定是骨頭湯喝多了吧。我母親看到那張紙卻唉聲嘆氣的,她埋怨張雲蘭的布太少,要裁出五條褲子來,難於上青天。
我母親有時候會誇大裁剪的難度,只是為了向大家證明她的手藝是很精湛的。後來她熬夜熬了一個晚上,還是把五條褲子一片一片地摞在fèng紉機上,像一塊柔軟的青色的梯田。然後我們迎來了fèng紉機惱人的粗笨的歌聲,我母親下班回家便坐到fèng紉機前,苦了我姐姐,什麼事情都交給她做了。我姐姐撅著嘴抗議,做那麼多褲子,都是別人的,我的褲子呢?弟弟他們的褲子呢?我母親說,自己的褲子急什麼,過年還有幾天呢,反正不會讓你們穿舊褲子過年的。我姐姐有時候不知趣,嘮叨起來沒完,她說,你為人民服務也不能亂服務,張雲蘭那麼勢利,那麼討厭的人,你還為她做褲子!我母親一下就火了,她說,你給我閉上你的嘴,這麼大個女孩子一點事情也不懂,我在為誰忙?為張雲蘭忙?我在為你們的肚子忙呀!
時間緊迫,只好挑燈夜戰。我們在睡夢中聽見fèng紉機應和著窗外的北風在歌唱,其聲音有時流暢,有時遲疑,有時熱情奔放,有時哀怨不已。我依稀聽見我母親和父親在深夜的對話。我母親在fèng紉機前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父親在床上說,掉出來才好。我母親說,這天怎麼冷成這樣呢,手快凍僵了。我父親說,凍僵了才好,讓你去拍那種人的馬屁!
埋怨歸埋怨,我母親仍然保質保量地完成了張雲蘭的五條褲子,她把五條褲子交給小兵的母親,小兵的母親為我母親著想,她說,你自己交給她去,說說話,以前的疙瘩不就一下子解開了嘛。我母親擺著手說,前幾天才在肉鋪吵的架,這一下白臉一下紅臉的戲,讓我怎麼唱得出來?你這中間人還是做到底吧。我母親把五條褲子強扔在小兵家裡,逃一樣地逃回到家裡。
家裡的fèng紉機上又堆起了一座布的山丘,那是為我們兄弟姐妹準備的布料。我母親在上班前夕為她忠實的fèng紉機加了點菜油,我看見她蹲在fèng紉機前,不時地瞥一眼上面的藍色的灰色的卡其布,還有一種紅底白格子的花布,然後她為自己發出了一聲簡短而精確的感嘆,勞碌命呀!
而小兵的母親後來一定很後悔充當了我母親和張雲蘭的中間人。整個事情的結局出乎她的意料,當然也讓我母親哭笑不得,你猜怎麼樣了?張雲蘭從肉鋪調到東風滷菜店去了!早不調晚不調,她偏偏在我母親做好了那五條褲子以後調走了!
我記得小兵的母親到我家來通報這個消息時哭喪著個臉。都怪我不好,多事,女鄰居快哭出來了,你忙成那樣,還讓你一口氣做了五條褲子,可是我也實在想不通,張雲蘭在香椿樹街做了這麼多年,怎麼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調動了,氣死我了!我母親也氣,她的臉都發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說什麼難聽的話,讓小兵的母親把臉往哪兒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我母親只好反過來安慰女鄰居,她說,沒什麼,沒什麼的,不就是熬幾個夜費一點線嘛,調走就調走好了,只當是學雷鋒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會嘗到我母親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豈止是我母親那雙勤勞的手,我們家的fèng紉機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為一個勢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幾天。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的腸胃也受愚弄了,原來我們都指望張雲蘭提供最新鮮的肉、最肥的雞和最嫩的鴨子呢。不僅如此,我們家的籃子、罈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們閒置了這麼久,正準備大顯身手醃這醃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機會都喪失了,你們這些東西,還是給我空在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