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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好吧,兩塊就兩塊吧,我纏不過你。肉販子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單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伸進圍裙的大口袋裡掏錢,掏出一大把油膩膩的毛票,肉販子懶得下車,他就抓著那把毛票隔車遞給李先生,算我倒霉,白白賠了兩塊錢。

    李先生匆忙跳下車去接錢。李先生將自行車停在香椿樹街與龍門路交匯的十字路口,人就站在交通紅線內側清點那堆毛票。李先生在點錢之前仍然沒有忘記交通規則。

    他點了兩遍,發現總數都是一塊八,肉販子少給了兩毛錢,恰恰就是李先生買那塊肉時殺下的價錢。李先生的胸口再次感到沉重的一擊,他抬起頭發現肉販子的黃魚車已經疾速通過了十字路口,從他的背影中李先生再次感受到了嘲謔和污辱。

    回來,你少給我兩毛錢!

    李先生舉起那把毛票朝馬路對面高聲大喊,肉販子沒有回頭,肉販子也許聽見了也許根本沒有聽見,要知道十字路口往往是嘈雜和繁忙的,來往的車輛喇叭淹沒了李先生嘶啞的聲音。

    李先生突然怒不可遏,他罵了一句粗魯的下流話,然後飛快地騎上自行車去追趕那個肉販子,他決定跟jian滑而可惡的肉販子糾纏到底。李先生不顧一切地騎車橫貫路口,這是一個不容選擇的災難的時刻,一輛運送冰凍海魚的卡車迎面駛來,司機在踩動剎車閘的同時聽到一聲狂叫,然後是自行車被撞倒後發出的清脆的令人恐怖的聲響。

    是一個暮春的早晨,並且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陽光散淡地照耀著路口的車禍現場。香椿樹街的人們來到路口,看見水泥地上有一灘鮮紅的血污,血污的旁邊橫陳著一輛熟悉的破舊的自行車,現在它已經完全散架了,而自行車籠頭上懸掛的一塊肥肉卻完好無損。在早晨,九點鐘的陽光下,那塊肥肉閃爍著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

    儀式的完成

    民俗學家到達八棵松村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提著一隻枕形旅行包跳下鄉村公共汽車,朝西北方向走。公路上積著薄薄的絨雪,遠看是淡藍色的,逶迤而過的高壓線和電線桿把公路割成均勻的方格,偶有鳥群飛掠過趕路人的頭頂,很突然又很有秩序。民俗學家朝八棵松走著,實際上他也成了我記憶中的風景。

    鋦缸老人這時候坐在村口的大陶缸前,他的擔子就在缸的另一側放著,熔錫的那頭燃著小小的火苗,暗紅的一團,錫條被熔化的氣味蔓延在雪後清測的空氣中。老人用火鉗夾起了一枚錫釘,他蹲下去尋找缸上的裂紋時聽見一陣踩雪聲。老人回頭看見一個陌生人朝八棵松村走過來,他沒有在意。他朝大缸的裂絞處吐了口唾沫,然後使勁把錫釘壓進去。錫釘先是貼在缸上,很快地又掉下來了。老人皺了皺眉頭,他發現陌生人站在身後,陌生人正饒有興味地盯著那口大缸看。

    「燒嫩了,鑽不進去。」鑰缸老人說。

    「是哪個年代的?」民俗學家說。

    「你說什麼?」銅缸老人說。

    「我說這缸。」民俗學家用食指勾起來朝缸壁彈了一下,缸內發出清脆的回聲。「是清朝的龍鳳缸。」

    鑰缸老人這時夾起了第二根錫釘,這回他很順利地把錫釘焊到了裂紋上。他朝民俗學家笑了笑,說:「就這樣,我鑰缸銅了五十年了。在這一帶轉悠了五十年。你從哪裡來?」

    「省城。這是八棵松嗎?」

    「差不多。你幹什麼來了?」

    「我收集民間故事。」民俗學家遲疑了一會回答道,他想一個鄉村老人是不明白民俗的涵義的。

    「故事要人講,你想找誰講呢?」

    「不知道。我還不認識他們呢。」

    「你去找五林吧。」老人又笑了笑,他俯下身去吹了吹火,又說,「去找五林吧。他肚子裡故事最多。」

    民俗學家手扶著大缸,四下瞭望著冬日的八棵松村。太陽淡淡地照著半涸的水田,有點發白。樹木稀疏地散落在上溝和墳坡上,都落葉了,並沒有想像中的松樹。四周最醒目的是水田裡孤零零的稻糙人,稻糙人的顏色已經發黑,頭上有頂糙帽,帽沿上的洞不知是被哪種大膽的鳥類啄破的。

    據說民俗學家住在八棵松小學的教室里。八棵松沒有小旅店,外來的人都被安排在教室的課桌上過夜,不收一文,但必須在小學敲上課鐘前離開教室,那些清晨,民俗學家背著包從小學校那裡走過來,走進村裡的許多門洞,然後走出來。他臉色蒼白,唇上的鬍鬚颳得乾乾淨淨;他的米色風衣和枕形旅行包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好多八棵松老人對民俗學家講了這一帶殘存的風俗,民俗學家都作了筆錄。他們坐在小酒館的爐火前,喝酒吃肉,民俗學家掏錢請客,每次都有收穫。有一回他突然想起進村前碰到的鋦缸老人,想起五林這個名字,就問他們,誰是五林?苟怪的是八棵松的老人都不知道五林是誰。後來有個老人驚叫起來,他說我想起來了,五林,五林是個鬼,他死了快六十年啦,他拈到了人鬼!

    於是,民俗學家聽說了八棵松早年間拈人鬼的風俗,他預感到那是調查最有價值的部分,他請老人慢慢地講,但老人年逾八旬,說話很含糊,他只能記下一些斷斷續續的話。

    記錄

    八課松拈人鬼的刁俗從上古一直延續至民國十三年,拈人鬼者,即從活人中抓閹拈出鬼祭奠族人先祖的亡靈。每三年行一次儀式,適時所有村人匯至祠堂,在供桌上拈取一隻錫箔元寶行至長者處拆開,其中必有一隻畫有鬼符,拈此元寶者即為人鬼。人鬼者白衣裹身,置於龍鳳大缸內,亂棍打死。

    民俗學家記下這些後還不太滿足,實際上在他的研究生涯中這種駭人所聞的風俗是頭一次碰到。在小酒館的爐火前他渾身發熱,思維極其活躍。後來他想到了一個最理想的記錄方法,就是再現昔日拈人鬼的場景,他抓住白髮老人的手說,你還記得那時候怎麼拈人鬼的嗎?白髮老人說,清清楚楚,怎麼也忘不了。民俗學家說,那好,咱們就來拈一次人鬼感受一下吧,白髮老人朗聲笑起來,不行,現在不能拈人鬼了。民俗學家又去買了幾瓶酒幾盤肉端到老人們面前,他說,沒關係的,只當是遊戲,只當幫我的忙吧。據說八棵松的老人們很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們約定冬至日這天在小學校里再現拈人鬼的儀式。這是八棵松老人們的意思,他們說從前拈人鬼就是在冬至日,而小學校就是由從前的祠堂改建的。

    冬至前的氣候濕潤而寒冷,地上的薄雪化成了黑泥,八棵松鄉村恢復了純粹的舊貌,有農人在雪後赤腳淌進水田,抬起秋天掉落的干稻,匆匆歸家。而稻糙人依然站著,守望無邊的凍上。

    民俗學家在村口又看見那口大缸,缸略略傾斜著,裡面積起了一寸深的水。他想那肯定是雪水。他彎下腰摸了摸缸上凸現的龍鳳圖案,敲了敲。對自己說,「就是這口龍鳳大缸。」緊接著他發現缸上的裂紋已經補好,一隻只錫釘像牙齒般堅實地咬在缸fèng上。民俗學家的手指被錫釘燙了一下,他四處環視,發現那個鋦缸老人挑著擔子走過一座墳丘,漸漸隱沒了。

    「五林,」民俗學家想起五林是六十年前的人鬼,禁不住啞然失笑。他又繞著大缸走了一圈,他覺得他繞著八棵松的昔日生活走了一圈,埋葬死者的缸就在腳邊隨他旋轉,民俗學家想像著八棵松神奇的風俗儀式,心中充滿激情。

    「五林,」民俗學家將手伸進缸內,他摸到了五林的虛幻中的頭蓋,血肉模糊的,像海蜇向上吸浮。他甩了甩手,甩掉的只是空氣,缸里只有一寸深的雪水,雪水下結著灰褐色的青苔。別的什麼也沒有。其實也沒有幻覺,民俗學家想鋦缸老人是怎麼回事,他讓他去找一個死人講故事,這種玩笑對民俗研究是無益有害的。民俗學家又看看剛才伸進缸里的手指。手指上也沒有什麼,五根手指蒼白失血,主要跟天氣和他的貧血症有關。

    八棵松在冬至這一天重演了拈人鬼的儀式,參加者有一些是自發前來的老人們,而民俗學家通過村委會找來了更多的八棵松村民,他要求儀式具有逼真的效果,他說若能回到六十年前則更好。

    祭桌是用學校的課桌拼起來的,在上場上擺了一長條,桌上點了許多蠟燭,還有幾盤魚肉乾果供品。比較麻煩的是那些錫箔元寶,八棵松村有三百多人,意味著桌上要堆三百多個錫箔元寶,所以冬至這一天民俗學家幫著老人們一起疊了好多元寶。最後他用紅墨水在其中一張錫箔上畫好了鬼符,交給德高望重的白髮老人。他看著白髮老人把那張鬼符疊成最普通的元寶,摔進元室堆里,然後由四個人背對元寶堆,同時攪動銀光閃閃的元寶堆。最後民俗學家看見三百多隻元寶排成了龍陣,從祭桌的一端蜿蜒至另一端,它們肅默地與人群對峙著。

    拈人鬼的隊列也是一條龍陣,他們緩緩地向祭桌移動,每人抓起一隻元寶,交給白髮老人,老人拆開元寶,把它攤在手心上,這個過程顯得莊嚴漫長。八棵松人注視著白髮老人,等待他把某一紙錫箔舉過頭頂,等待他說出一句話:鬼,鬼在這裡。

    民俗學家排在隊伍的靠末端,他一邊隨人流向祭桌移動,一邊觀察著前面的動靜。一個又一個八棵松人順利地通過白髮老人的手臂,人鬼遲遲未出現。民俗學家腦子裡閃現過某個念頭,但他想這種結局未免太戲劇化了。民俗學家搖了搖頭,慢慢地走到祭桌前面:他像所有八棵松人一樣,信手拈起一隻元寶,剩下的元室已經不多了,但他必須信手拈起一隻。他朝白髮老人走過來,看見老人的長髯上散著星星點點的雪光。老人的手伸出來迎向他,那隻手上也沾著銀白色的光亮。民俗學家莫名地打了個寒噤,他把元室交給老人,他想這不可能,這未免太戲劇化了。他發現白髮老人的眼睛裡也出現了那種光亮。老人打開那隻元室已開始慢慢地朝上舉,緊接著他清晰地聽見老人的聲音,充滿灼熱的激情的聲音。

    鬼。

    鬼在這裡。

    民俗學家笑了一下,他有點暈眩,他覺得他沒有理由暈眩,於是他笑著轉向四周喧鬧的人群說,真有意思,我是鬼。這時候從白髮老人身後跳出來四個男人,他們拖著一塊巨大的白幔跑上來,將民俗學家從頭到腳裹起來,然後他們把他抬起來,朝上場外面跑。被白布裹滿了的民俗學家開始還鎮靜地配合,但當他抬起來聽到八棵松人震耳的狂呼聲時,他感到了某種恐怖,他拼命喊,「去哪兒?你們抬我去哪兒?」抬鬼的人說,「去龍鳳大缸,你怎麼忘了?這是你讓我們幹的。」民俗學家再次鎮靜下來,透過那塊白幔看見無數八棵松人跟著他狂奔,黑壓壓的一片。有人在喊,「鬼!鬼!」他被抬著在八棵松騰空飛行,突然就想起鋦缸老人和五林這個名字,這使他一陣心悸。而抬鬼人的速度逐漸加快,他們抬著他朝龍鳳大缸疾走如飛,民俗學家恍惚看見了那口大缸,缸上的裂紋和錫釘,還有一寸深的雪水和青苔。民俗學家猛地尖叫一聲,不,放下我,快放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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