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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小媛偷偷地跑到凱歌照相館去了。那是個有風的暮春夜晚,空氣中瀰漫著紫槐花濃郁的芬芳,街道上人們行色匆勿。小媛獨自逗留在照相館的櫥窗前,久久注視著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女孩頭戴絲織小花帽,身穿維吾爾少女的七色裙裝,眼神明淨略含憂鬱,微笑羞澀而稍縱即逝。那是我自己。小媛的眼睛漸漸噙滿了喜悅的淚水,小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美麗的純潔的。當有人走近櫥窗並對著裡面的照片指指點點時:她飛快地逃離到街道的另一側,她害怕別人認出她來。紫槐樹在小媛的身旁輕輕搖曳,風吹落了一串淡紫色的花朵。小媛望著吹落的紫槐花在空中划過的線痕,突然很奇怪地想起藥鋪門口的呂瘋子,想起他一如既往重複的那句話:你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小媛打了一個寒噤,欣喜和甜蜜的心情很快被一種恍惚所替代。小媛在暮色薰風中回家,她覺得很害怕,卻說不出到底害怕什麼。

    紅旗中學的女孩子們幾乎都知道了小媛的名字,知道小媛的照片陳列在凱歌照相館的櫥窗里,後來男生們也見到了小媛的那張照片,膽大的男生就敢跟在小媛的身後大喊大叫:何小媛,新疆人;新疆人,何小媛。一些低年級的男生則不情世事,他們對小媛的照片如此橫加指責----何小媛,她冒充新疆維吾爾族,她是個搔首弄姿的小妖精。

    我告訴你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那時候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缺乏新聞,小媛的照片因此成為一件天經地義的新聞被廣為傳播。人們都對化工廠隔壁的女孩側目而視,小媛後來的厄運就是在聲譽鵲起下慢慢開始的。

    何小媛有狐臭。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你別看她長得漂亮,其實她有狐臭。

    那段時間在女孩的群體中充斥著這樣的對話,女孩們對這個驚人的發現同樣很感興趣,尤其是珠珠李茜那個陣營里的女孩,她們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們走過小媛身邊時都特意掏出手絹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或者用手絹在空中扇來扇去地表示厭惡。小媛起初對此毫無察覺,她以為那是新近流行的向對方唾棄的動作,於是她也如法炮製地予以還擊,她聽見對方扭過臉罵,臭死了,污染空氣。小媛下意識他說,你才臭呢,你才污染空氣呢。小媛罵完了突然發現有人盯著她的腋下看,她就摸了摸腋下,腋下什麼也沒有,舊軍裝沒被劃破也沒沾上什麼髒物。小媛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她問同桌的苗青,這是怎麼啦?她們為什麼盯著我腋下看?苗青用鉛筆刀刮著指甲上的紅色染料,她瞟了小媛一眼說,你自己不知道?她們說你有狐臭。

    小媛驚恐地望著苗青,小媛的臉很快變得蒼白如紙。她的整個身體在椅子上顫慄不止,而且怕冷似地縮成一團,這樣沉默了很久,小媛從極度的悲痛中恢復過來,她的嗓子已經嘶啞了,她的聲音突然爆發把苗青嚇了一跳。

    誰造的謠?告訴我是誰造的謠?小媛問茵青。

    我不清楚,大概是珠珠先說的吧。苗青說。

    小媛的眼睛裡掠過一道冰涼的光芒,她站起來看了看坐在前排的珠珠。珠珠正和李茜她們在課桌上玩抓骨牌的遊戲。我饒不了她。小媛咬牙切齒地發誓,然後她拉住苗青的手說:苗青,你知道我沒有狐臭,你為什麼不給我作證?苗青沒說什麼,她仍然想把指甲上的紅色染料全部刮光。小媛奪下了苗青手裡的鉛筆刀,小媛突然舉起了雙臂,她說,苗青,我讓你聞聞我到底有沒有狐臭,苗青,你一定要給我作證。苗青抬起臉望著小媛的腋下,苗青皺了皺眉頭,小媛聽見她漫不經心地回答,現在聞不出來,現在穿著毛線衣,怎麼聞得出來?

    小媛的雙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淚水從她的眼睛裡奪眶而出。後來她從課桌下拉出她的帆布書包,捂著臉跑出了教室。正是上第五節課的時間,電鈴聲在學校的走廊上尖厲而清脆地炸響。男孩女孩都在朝教室跑,而小媛卻拽著書包望學校的大門飛奔。小媛沒有發現書包里的東西正在沿途掉落,書本,鉛筆盒,衛生紙,還有一張照片已經被風吹動,像一個小精靈隨風追逐小媛的背影。那是凱歌照相館陳列照片的樣片,雖然沒有著色,雖然尺寸小了許多,但它確確實實是那張美麗而驕人的陳列照片。

    午後的香椿樹街在暮春時分的情懶和寂靜之中,街上人跡寥寥,陽光直射在滿地的瓜皮果殼和垃圾堆上,有成群蒼蠅在街道上空盤旋,小媛拽著書包跌跌撞撞地跑著,經過藥鋪的時候,她再次看見了骯髒的形銷骨立的呂瘋子。呂瘋子朝小媛晃動著手裡的糙藥,他說,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不過你要多吃一點藥,不要怕吃藥,小媛躲開了呂瘋子,小媛邊走邊啜泣著,她說,我不要美麗,你們去美麗吧,你們為什麼要造謠誹謗傷害我呢?

    小媛對珠珠的報復來得迅速而猛烈。

    第二天珠珠上學經過石橋,她看見石橋站著兩個高大魁梧的男孩,其中一個是小媛的哥哥。珠珠以為他們在觀賞河上的風景,她嚼著泡泡糖走上橋頂,兩個男孩冷不防揪住了她的辮子,珠珠剛想呼叫鼻唇之間已經挨了一拳,她聽見小媛的哥哥說,你再敢欺侮小媛,我就把你扔到河裡去。珠珠跌坐在地上,嘴裡的泡泡糖帶著血沫掉在她的腿上,她看見一顆牙齒黏在泡泡糖上。我的牙齒,珠珠尖厲地哭叫起來,但兩個男孩已經一溜煙地跑下了石橋。有人走過石橋時看見珠珠滿嘴血沫地坐著,一邊哭泣一邊詛咒著什麼人。他們就去拉珠珠的手,珠珠你讓誰打啦?珠珠一邊哭泣一邊說,還能是誰?是何小媛,她跟流氓阿飛勾勾搭搭,是她讓他們打掉了我的牙齒。

    珠珠是個倔強的女孩,珠珠用手絹包好那顆牙齒去上學。在小媛家臨街的窗戶前她站住了,她揀起一塊磚砸碎了小媛家的窗玻璃,然後衝著窗內高聲罵道,狐臭,狐臭,何小媛你有狐臭,你們一家都有狐臭。珠珠看見屋裡有一張蒼白的臉一閃而過。她知道那是小媛,她知道小媛現在是不敢出來還擊的。

    珠珠走進紅旗中學後徑直來到了校長辦公室,她打開那塊包著牙齒的手絹交給校長看。河小媛跟流氓阿飛勾勾搭搭,珠珠哭哭啼啼地報告校長,河小媛讓兩個流氓打掉了我的牙齒。

    校長和班主任把小媛叫到了辦公室,他們讓小媛看桌上的那顆牙齒,小媛充耳未聞,她扭過臉去看牆上的兩幅宣傳畫,表情顯得漠然而恬靜。

    是你讓人打了蕭珠珠?

    她活該。

    為什麼要打她?

    她造我的謠。

    造什麼謠?她造你的謠所以你就可以打她啦?

    小媛低頭不再作任何申辯。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輪流訓斥著她,校長要她寫一份檢查認識錯誤。小媛的皮鞋在水泥地面上吱吱地磨擦著,最後她站起來說,我不寫檢查,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珠珠她媽以前是個jì女,珠珠她爹以前當過土匪,珠珠和好幾個男生在碼頭約會,你們為什麼讓我寫檢查,為什麼不讓她寫檢查?

    小媛一口氣說完她想好的話,然後就擅自跑出了辦公室,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在後面憤怒地喊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已經惹禍了,但她無法控制這種灼熱的報復的情緒,小媛一路奔跑著,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急劇地蹦跳著,有什麼硬物卡在她的喉嚨里,使她感到窒息,小媛在操場上站住了。她對著糙坪一口一口地吐著,結果什麼也沒有吐出來,吐出來的只是一口一口的唾沫。

    小媛的厄運就這樣來監了。

    紅旗中學裡貼出了一張處分報告,被處分的就是曾經聞名於香椿樹街的漂亮的女孩何小媛。布告貼出的第二天,校長打電話給凱歌照相館,要求撇掉小媛的那張照片。他在電話里告訴對方,那張照片影響了學校的秩序,給校方添了不少麻煩,他請求對方以後不要隨意在櫥窗里陳列他學生的照片。照相館的人茫然不知應對,但他們還是作出了積極的配合,很快把小媛的那張照片撤掉了。

    小媛從此後變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當然包括苗青她們。小媛獨來獨往地度過了最後的學校生涯,那時候已經臨近畢業,女孩們和男孩一樣,一半人將去農村或者農場插隊勞動,另外的一半人則按政策留城,他們的各個小團體現在分崩離析,形成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去插隊的每天擠在走廊上議論著陌生而遙遠的未來生活,留城的那群女孩以珠珠為中心,仍然陶醉於課桌的骨牌遊戲。小媛一個人站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嗑瓜子或者沉思默想,小媛不想和任何女孩說話,而別的女孩也不想和小媛說話了。

    九月的一個早晨,許多披紅掛綠的卡車駛進香椿樹街,帶走了那些上山下鄉的女孩子。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我看見她站在最後一輛卡車上,胸前的紅花反襯出她的蒼白和憂鬱。小媛沒像有的女孩那樣哭哭啼啼,也沒有像有的女孩那樣一路高喊豪邁的口號,小媛倚靠在卡車欄杆上,平靜地掃視著歡送的人群,她看見珠珠追著卡車跑著,珠珠手裡揮著一條紅紗巾。她知道珠珠是來送李茜的,那條紅紗巾是小媛送給珠珠的,現在小媛很想把它討回來,但是鑼鼓和喧鬧聲遮蔽了整個天空,即便小媛真的向珠珠索還紅紗巾,珠珠也不會聽見,即使珠珠聽見了也會裝作沒聽見。小媛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因此小媛最了解別的十六歲的女孩。

    卡車緩緩地駛過藥鋪的門前,小媛發現呂瘋子不在那裡,她很奇怪這麼熱鬧的日子,呂瘋子怎麼反而不見了。小媛站在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就問同車的一個男生,怎麼好久不見呂瘋子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那個男生很費勁地聽清了小媛的問題,他用手掌充話筒,在周圍的嘈雜聲中報告了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呂瘋子死了呂瘋子天天亂吃藥吃死啦。

    小媛插隊的農場在很遙遠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樹街已經是五年以後的事了,她的以潔白如雪著稱的臉在五年以後變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來像男人一樣搖晃著肩膀,當小媛肩扛行李走過香椿樹街時,誰也沒有認出來她就是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

    只有珠珠一眼就認出了小媛,她們是在石橋上不期而遇的,當時兩個女人都很尷尬,珠珠下橋,小媛上橋,她們起初沒有說話,走了幾步珠珠回過頭發現小媛也在橋頭站住了。兩個女人就這樣相隔半座石橋互相凝視觀察,後來是珠珠先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我在凱歌照相館開票,什麼時候你來照相吧,珠珠說。

    我不喜歡照相,你還是多照幾張吧。小媛淡淡地笑著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說,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你知道嗎?你現在又白又豐滿,你像天使一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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