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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什麼板刷頭?你說出樣子我沒有不會剃的。」

    「說也說不明白,你看見豁子的頭了嗎?就要那樣的。」

    「豁子的頭?」老張愣了一下,然後盯住我看了好一會兒,伸出兩隻有筋暴露的大手搭住我的雙肩,把我按在轉椅上,又抖開一塊白布扎在我的脖子上。老張說:「坐著別動,什麼樣的頭我都會剃。」

    在那座白帆布遮陽篷下剃頭有一個天大的好處,可以眺望石橋與河上風景,就這樣我坐在老張的身前,眼睛始終望著石橋,我看見石橋的橋孔上方長出一棵無名小樹來,葉子被午後的陽光過濾得淡黃淺紅的,結著細細的絨毛,就像女生的皮膚一樣。那棵樹下面寫著幾個紅漆大字:

    不准下河游泳

    我的頭髮紛紛墜落。我的腦袋越來越輕。

    「你屬虎吧?」老張說。

    石橋上走過了三個女孩,她們屁股後面跟著一個陌生的傢伙。我一眼就發現他也是板刷頭,跟豁子的一模一樣,他在三個女孩後面說著什麼,自己咧嘴笑著,嘴裡一個黑洞,那個黑洞好奇怪。

    「你要是不屬虎就屬兔子。六二年六三年街上一下子生出來十幾個小xx巴,家家掛尿布片子。河水都發出一股臭味,一直臭到現在。」老張說。

    三個女孩像三棵玉米苗走下橋,神態似受了驚一樣興奮。她們邊笑邊跳,跟小母雞沒兩樣。但後面那傢伙站在橋上不走了。他甚至不再朝女孩們看,臉掉向石橋和河水的上游。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確實是個陌生人。

    「你看見橋上那人了嗎?」老張突然拍了拍我的腦袋,「那人昨天在城牆上讓誰砸破了腦袋,滿頭是血跑我這幾剪頭髮,他的頭就是我剃的,你就是要剃那樣的頭?」

    「他是誰?」我說,「他不是我們街上人。」

    「他在這兒轉悠兩天了,你就要剃他那樣的頭?」

    我想那傢伙是在等什麼人。他掏出一支折癟的香菸折直了,叼在嘴上點燃。他的等待顯得極有耐心。我突然覺得在哪裡見到過那張奇怪的臉,他的下顎向前突出而且寬大,神情漠然,只是在見到女孩時嘴角出其不意地咧開,現出不協調的一絲溫柔。這時你就看見了他嘴裡的黑洞。那其實是空了的牙床。我如果真的見過他就是在城南,他很可能就是城南小霸主丘奇。我曾經見到過丘奇落下的三顆牙齒。去年夏天豁子他們把丘奇騙到石橋來,六個人輪流把他狠揍了半夜。奇怪的是沒有人聽到橋上的動靜,因為丘奇那傢伙自始至終沒有哼一聲。第二天豁子帶了一個小紙包到學校給我看。我問,「是什麼?」豁子說,「牙齒,丘奇的三顆牙齒。」我抓住小紙包仔細研究了,三顆被煙燻黃了的牙齒。我覺得丘奇的牙齒從他下顎掉落到別人手裡後起了質的變化,它們活像三顆水泥磨光石子。

    「頭髮都是一樣的剃,剃頭匠只能剃頭髮,就是不能剃掉腦袋。」老張說。

    「我要剃豁子那樣的板刷頭,我不是要剃橋上那人的。」我回頭發現老張的灰黃眼睛有一絲異樣的光彩,「老張你千萬別把我的頭剃壞了。」

    從學校的紅色圍牆那裡隱隱傳來電鈴聲,我分辨不出那是第一節課下課鈴聲還是第二節課上課鈴聲。地理教師肯定已經發現了我的座位空了。我突然想起丟在課桌洞裡的韋包,他們會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打開書包?只要一打開書包就會看見那把八成新的電工刀和半包光榮牌香菸。刀是豁子借給我的,買香菸的錢是我從阿咪的儲錢罐里倒出來的,阿咪還不知道。當然這一切可想可不想,重要的是我明天走出家門時應該有一個好漢子的板刷頭。

    「老張,把鏡子拿給我吧。」

    「沒剃好不給鏡子。板刷頭不就是要短嗎?那就慢慢剃吧,保證短得讓你滿意。」老張突然怪聲怪氣地笑了,他笑起來像一個老瘋子,一隻手開始在我腦袋上亂摸,手掌像蜻蜒翅膀似地抖動。

    「老張,你他媽的笑什麼?」

    「我笑你的腦袋,比雞蛋還光溜呀。」

    「你要是剃不好我就掀了你的爛鋪子。」

    「老子看著你鑽出娘肚子,怕你這小xx巴?」老張用推剪把敲了敲我,猛地推動轉椅,這樣我的身體像陀螺一樣轉了九十度,正好面對那座石橋了。橋上那傢伙的背影一動不動,陽光直射他的青藍色的頭頂,把他刻畫成一塊石頭。

    「他肯定是在等人。」

    「誰?」

    「橋上那人。」

    「他等人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在剃頭,」

    「老張,別給我剃壞了,如果剃成橋上那人的頭也行。」

    「知道了。如果剃成橋上那雜種的頭也行。」

    橋頂上的人突然背轉了臉,他好像看見了什麼,後背像弓彎一樣繃緊了。他裝作俯視河水的樣子,突出的下顎處掠過狂熱而緊張的白光。緊接著我看見了豁子威猛碩大的頭顱出現在橋上,一切都清楚了,他在等豁子。我記得我從理髮鋪的轉椅上騰地站了起來,朝橋上高喊,「豁子,小心!」但老張的雙掌拼命地把我按回椅子上,「你別管閒事,你在剃頭。」

    從我坐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見橋頂上發生的事情。那傢伙沒等到豁子走上橋頂就猛虎下山,從腰間飛快地掏出刀子直刺豁子胸部。豁子發出一聲奇怪的嗚咽。他僵立著凝視那傢伙足有五秒鐘,才從橋上陷落。我聽見了他從石橋上滾下去的聲音,聽見了類似滾石的巨響。

    有個女人在某扇樓窗後面狂叫:「殺人啦!」

    石橋兩側一陣騷亂。我每回從理髮鋪子上站起來的時候都被老張用勁地按下,我不知道老張心懷什麼鬼胎,他簡直是十足的老怪物老混蛋啊。

    「你放手,讓我去看看。」我吼起來。

    「頭沒剃完,不准去。」老張同樣地吼起來,他的大手鷹爪似地箍住我的頭,越箍越緊。

    有人在橋上倉皇奔跑,他們一定把豁子抬到醫院去了。我好像等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橋上漸漸靜了,老張的手掌漸漸鬆開了,他笑了一聲,拍拍我的腦袋說:「剃完了,滾吧。」

    我朝石橋奔去,橋上恢復了死寂,空無一人,只有老張的貓趴在橋欄上一動不動,雙目灰藍。那天的太陽在下午四五點鐘光景仍然強光四射,整座石橋呈現一種罕見的白玉色澤。我發現橋上有一條長長的車轍狀的血痕,逶迤延伸到橋底。那血是紫紅紫紅的,又粘又稠,顏色異常鮮艷,你想像不到那天的太陽在下午四五點鐘光景仍然強光四射,豁子的紫血漸漸凝固,仿佛是刻印在石階上的。我一個人站在橋上,那麼炫目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乾涸的空氣中有一股甜腥的氣味灌進我的鼻子。那是豁子的血的氣味。老張的貓正輕捷地走近血痕,貓的舌頭吐出來舔了舔血,又叫了幾聲。我猛地感到噁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我像在海浪中暈了船一樣無所適從,新剃的頭變成一隻碎蛋殼流著痛苦的汁液。

    我走下石橋的時候看見我的小妹妹阿咪守在水果攤前等我。她的手裡提著兩隻書包,右肩塌下去左肩就聳了起來。我認出那隻畫有德國貝雪帽的就是我的韋包。

    阿咪一見我就恐怖地尖叫起來:

    「你怎麼啦?你的頭怎麼啦?」

    「別大喊大叫的。我剃了板刷頭。」

    「怎麼是板刷頭?是光頭,你的頭髮全剃光了。」

    我下意識摸了模頭,什麼也沒摸到。我沒有摸到像鋼針一樣直刺雲天的一寸短髮,老天,混蛋老張原來給我剃的是光頭!

    「你像個殺人犯了,臉白得嚇人。」

    我抱住我的光頭蹲在水果攤子前,依稀看見石橋上豁子的血成為一條紫色小溪朝我奔涌過來,順著血奔涌過來的還有老張的貓還有午後的陽光。我不知道那天的太陽為什麼到下午四五點鐘仍然強光四射。阿咪把一隻書包套到我脖子上,一個勁地拉我起來,但我蹲著就站不起來了。

    「阿咪,你看見橋上有什麼東西嗎?」

    「有。有一隻黑貓。」

    「你真是個笨蛋,你沒聞見那股血腥味嗎?」

    「你才是笨蛋,你剃了這麼丑的頭。」

    「阿咪,你說我怎麼回家?」

    「我們一起回家,誰看你的頭我就罵誰。」

    「回了家怎麼辦?」

    「把我的太陽帽送給你戴上吧,不過他們遲早會發現的是嗎?」

    「我不知道,反正我再壞也沒去殺人。」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站起來。我突然聽見前天買煙時剩下的一把鋼嘣兒還在衣兜里叮噹作響,那是屬於阿咪的。它們現在變得沉重起來,牽拽著我的全身。我想我必須和阿咪一起把那錢處理掉。我望著水果攤子對阿咪說,「阿咪,你想吃酸橙嗎?」

    「我愛吃酸橙。你呢?」

    「我不知道:「我低著頭從水果攤上買來兩隻酸橙,剝開了卻不想吃,都塞給阿咪,我剝酸橙的時候手指發顫,背對著那座石橋,姿勢顯得很彆扭,阿咪搖著我的手臂問我,」你到底怎麼啦?「

    「你吃酸橙別去看石橋。豁子在橋上讓人殺了。」我不知怎麼差點哽咽起來,趕緊用手捂住燥熱的臉部。我對阿咪說,「走,我們回家吧。」

    「等會兒,等我吃完橙子。」

    「走,快回家吧!」

    「等我吃完橙子再回家。」

    「別吃了!你光知道吃!」我猛地叫起來。那種泥漿般難辨顏色的痛苦化作沖天怒氣朝阿咪發泄了,我衝過去從阿咪手中奪過兩隻橙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高聲喊著:「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光知道吃!」

    我妹妹阿咪驚呆了,而後她放聲大哭起來。她的茫然無知的眼睛自始至終詢問著我,你到底怎麼啦?而我連自己也沒搞清楚,我到底怎麼啦?我到底怎麼啦?

    兩隻酸橙在石板路上滾動,在我妹妹阿咪的哭聲里滾動,我看著它們各自停留在自己的歸宿里。一隻掉進下水道洞口,另一隻卻直奔牆角的碎紅紙片上,像一個精靈棲息了。我看清了那張紅紙片是上個月貼在銜上的標語殘骸,那隻被揉爛的酸橙正好點綴了一個大字。

    西窗

    西窗里映現的最城市邊緣特有的風景,渾濁而寬闊的護城河水,對岸的綿延數里的土壤其實是古代城牆的遺址,一些柳樹,一座紅磚水塔,還有煙囪和某種龐大的工業建築從水泥廠的工地上聳入天空。河大概有二十米寬,這樣的護城河在南方也是罕見的,河岸兩側因此停泊了許多木排和竹排,沿河的居民不知道它們從什麼地方運來,也不清楚它們的具體用途,只是看見那些木排和竹排一年四季泊在岸邊,天長日久,被水浸透的圓木上長滿了青苔,而竹排的fèng隙里漂浮著水葫蘆、死魚和莫名其妙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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