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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這是一個陌生的村莊,站在堤壩上眺望,那些低矮的房屋像狗糞一樣稀疏地匍匐在暮色中。村巷中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狗和家畜。書來走下堤壩,看見地里有幾架廢棄的水車,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書來在一架風車的葉片上發現一件破破爛爛的小褂子,他拿下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褂子上有很濃的太陽與鹽的氣味。書來把它套在身上朝村巷裡走,所到之處有許多被丟棄的物品,書來儘量把它們撿起來,以防流浪途中的種種不測。
百里之外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這裡飽受乾旱之苦,書來在村巷裡轉悠了半天,每家都是空無一人,水缸只只見底,書來又飢又渴,他希望能在哪家的牆角找到一點吃的,找到半碗水,但是這些逃荒的人帶走了所有的食物。書來只在某家的屋檐下找到兩隻曬乾的紅辣椒,他很快地把辣椒吞下了肚。然後就是一陣更加猛烈的焦渴的感覺,書來用棍子敲碎了他看見的最後一口水缸。這個村子竟然沒有一滴水。書來悲哀地走出了最後那戶人家,他坐在一隻石磨上,仇恨地掃視著這個乾涸無人的地方。路溝里那個垂死的人從眼前真切地一閃而過,那隻枯葉般攤開來的手,書來至此理解了那隻手的含義,書來現在懂得乾旱與大水同樣可以置人於死地,它們同樣地令人恐懼。
書來走過曬場時看見一隻雞食缽,兩隻老鼠趴在那裡,雞食缽里留下了這個村莊唯一一點水,書來猶豫了幾秒鐘後果斷地衝上去,趕走了老鼠。那些渾濁發苦的水使書來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想他必須離開此地朝前走了,如果走得快,說不定能在第二天趕上鄉親門的馬車。
在堤壩上書來遇到一個逃荒的家庭,枯瘦的男人和女人拖著枯瘦的孩子朝平原上走去。男人的身上背著許多玻璃瓶,女人的身上背著一袋乾糧,書來默默地跟著他們走,其實是跟著食物和水走。那個男人對書來懷有明顯的戒備,他猛然站住,對書來說:「走吧,別跟著我們。」書來說:「我不知道該朝哪裡走。」男人說:「到有水的地方去,朝西走吧。」書來苦笑著縮起了肩膀,他說:「我就是從大水中逃出來的,西面發大水,把棉花地都淹掉了。」男人懷疑地看了看書來的臉:「那我可管不著,你別跟著我們動什麼鬼點子,我讓你別跟著我們,否則我就把你宰了。」書來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他搖著頭說:「我不相信,都這麼餓,這麼渴,你還有勁殺我y那個男人說:「就是因為又餓又渴,才想殺人越貨,這個道理你不憧?你這個傻瓜看來遲早會餓死渴死。」書來懾懦著說:「也許會的,我看我還是在你們前面走吧,這樣我就不會搶你們的水和乾糧了。」
書來後來就在那家人的前面走。遠處的天空一點點地黑下來,遠處的路也在一點點地模糊起來。書來突然想起家鄉漫漫無際的大水,想起無數雪白的棉鈴在水上漂泛;這麼多的人從災荒中逃離,就像水淹的棉鈴盲目地漂泛在途中。這麼多的人,滿懷著迷恫和仇恨的情緒,離鄉背井,他們到底要去哪裡?
朝南部平原走,路上隨處可見逃荒的人。但是馬車上的鄉親們早已消失不見了,書來難以猜測他們的去向,他也倦於這種無謂的尋找,這樣的年月誰也救不了誰,只有靠自己了。書來想。不管怎麼說,在人群中書來不再感到孤獨,書來跟隨著人流朝南部平原走。
南部平原在這年夏季免受了水患和乾旱之災。到了這裡災民們總是能從地里和沿路人家弄到吃的。讓人不安的是平原上的槍聲,從早晨到夜晚,槍聲在遠遠的地方不斷炸響。書來難以計算槍聲的距離,他只是覺得路途上仍然埋伏著可怕的災難。雖然擺脫了饑渴,書來仍然心事重重。
人們談論著平原上的戰爭。戰爭的雙方經常是變化著的,令人難以捉摸。有時候是國民黨的軍隊打日本人的軍隊,有時候是日本人的軍隊打共產黨的軍隊,有時候卻是共產黨的軍隊打國民黨的軍隊。書來經常看見遠處硝煙瀰漫的村莊,從那些村莊裡逃出來的女人和孩子悽厲地哭叫著,匯入逃荒的人流,書來還看到過一個奇怪的男人,剃著光頭,拖著一條血淋淋的斷腿,一蹦一跳地跟在人流的後面,那個人不停地咒罵著什麼,朝別人的背袋裡挖乾糧吃。有人告訴書來,那是一個逃兵,還說他遲早會被槍斃。書來回頭望望傷兵那條血淋淋的斷腿,書來說,為什麼要槍斃他呢?他都斷了一條腿了,他已經不能打仗了。書來正說著就聽見背後一聲槍響,再回頭時那個傷兵已經臥在血泊之中。傷兵手裡的一塊饅頭滾落在書來的腳邊。人群頓時被驚散了,書來卻被近在英尺尺的槍聲嚇愣了。他站在那裡,看見兩個騎馬的士兵從野地里飛速而來,他們把中彈的傷兵拖上了馬,書來睜大驚恐的眼睛僵立著,他看見傷兵的一條斷腿像被風折斷的樹枝,在馬背上無力地搖晃著,新鮮的血在上路上滴成一條不均勻的紅線。他們真的把他槍斃了;書來渾身顫慄地抱住一棵大樹。書來被親眼目睹的場面嚇呆了,一個人好好地走著路,突然就死了。
「太可怕了。」書來後來經常對別人說起這件事,「打仗比大水可怕,比乾旱可怕,再也沒有什麼比子彈更可怕了,我親眼看見他們槍斃了一個人,你不知道那個人已經斷了一條腿,他已經夠可憐的了,」書來又說他不明白那兩個士兵為什麼要槍斃那個斷了腿的人呢?有人回答說,因為他逃跑,書來仍然不明白,他說:「他當然要逃的,誰都怕死,眼看著要死了,他怎麼會不逃呢y
書來帶著滿腹的疑問露宿在一片槐樹林裡,林子裡有一間小棚屋,已經擠滿了人,書來遲了一步,他只好睡在露天了。書來把麻袋鋪在地上,攤開濕漉漉的棉被,然後脫下鞋子做枕頭,書來就這樣睡了。逃難的路上總是這樣過夜的。異鄉的空氣有異鄉的特點,甚至漆黑的夜空和灰白的星星,甚至樹木和房屋在夜色中的輪廓,它們部使書來感到陌生,沒有到處奔涌的水流,沒有到處飄飛的棉花,異鄉之夜枯燥而漫長,書來在進入睡夢前依稀看見一朵孤獨的棉鈴在水上漂浮,是一朵會變化顏色的淡紅色棉花,它給書來絕望的心靈帶來唯一的撫慰。
午夜時分大路上響起雜沓的馬蹄聲。愧樹林裡的人被驚醒了,書來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喊,快跑,抓壯丁的來啦!書來跳起來就跑,他光著腳像野鹿一樣飛跑著,聽見後面的槐樹林裡一片騷亂,槍聲夾雜著人聲,有一顆流彈嗖地掠過書來的頭頂,書來拼命地奔跑,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響,他撲在一堆干糙上喘著粗氣。慶幸自己又一次脫離了危險。書來說,我才不當兵,我才不會去送死呢。
夜路上只剩下書來一個人了,而且書來把被褥行囊以及沿途收羅的所有東西都丟下了。書來光著腳走在月光地里,心裡非常沮喪,他捨不得那些東西,那些屬於他的最後一點財產將被另外的逃荒者拾起來,變成他們的東西。而書來現在除了一具疲憊的身體,到處都是空空蕩蕩。
一個炎熱的下午,書來輾轉來到馬橋鎮。這是一個以手工業作坊聞名於南方的集鎮,書來以前從沒有到過這裡。他依稀記得馬橋鎮離家鄉並不遙遠,只有七八十里。書來想他在外面流落了整整一個夏季,走了起碼五百里路,突然卻來到了馬橋鎮。書來想他肯定在哪兒迷失了方向,原想走得很遠,結果離家鄉越來越近了。
馬橋鎮其實是一條小街,街兩側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店鋪。書來站在一口炸撒子的油鍋前,望著在鍋里翻滾的饊子。書來對站在鍋邊的女人說,真香啊,多少錢一個?女人斜眼瞟著他說,你有錢買饊子怎麼不買雙鞋穿?你看你的腳趾里全夾著狗糞。書來說。是的,我沒錢了,我原來還有些夾在棉被裡,可我把棉被也弄丟了。女人用筷子撥了拔鍋里的饊子,輕輕地嘆了口氣,這麼多逃荒的人,你們要逃到哪裡去呢?書來舔了舔嘴唇,他說,只有老天爺知道,他讓我逃到哪裡我就去哪裡。女人說,今年是大災年,種田的人遭殃,我這小生意也不景氣了,沒有人來買饊子吃,他們情願餓死也不肯掏錢買饊子吃。書來覺得女人說的話沒有道理,他糾正說,他們一文錢也沒有,你讓他們怎麼掏錢頭饊子吃呢?女人抬頭瞪了他一眼,突然厲聲尖叫,快滾吧。你以為在這裡嚕囌半天我會給你饊子吃?我情願把饊子餵狗也不給你這種餓死鬼吃。書來被女人突如其來的暴怒嚇了一跳,他說,我沒有向你討饊子吃,你為什麼要對我發火呢?書來一氣之下就朝油鍋里吐了一口痰,吐完就跑,他聽見女人在後面用惡毒下流的話罵他,書來只當沒聽見。書來害怕許多災難性的事物,但是他不怕別人罵他。
所有的店鋪都顯得蕭條而冷清,書來走過那些半掩的店門,張望著每一個馬橋鎮上的人的臉,他希望遇見相識的鄉親,他希望叔叔沒有死在路溝里,他可以投靠叔叔。沿路所見都是陌生的乞丐和逃難者,他們像蒼蠅一樣麋集在河岸上,發出嗡嗡的絕望的響聲。書來的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從老家出來的那輛馬車架,馬和人都不在,但是榆木車架卻平靜地停在河岸上。書來走過去,看見一個老人躺在車板上睡著,他不認識他。書來把老人揉醒了問他,這車上的人呢?老人的腳朝書來的小腹踹了一腳,他說,你把我弄醒幹什麼?我快要睡過去了,我的手已經摸到了陰界,你卻把我弄醒了。書來說,這車上的人呢,他們去哪裡了?老人閉上眼睛說,死在路上了,都死了,我也快死了。碰上大災年,該死的人都得死,你也去找個地方躺著等死吧。書來搖了搖頭,他從老人身上聞到熟悉的死亡的腥味,他真的快死了。書來匆匆地離開了河岸上的人群,他想那個可惡的老頭為什麼要咒他死,他還年輕,他還沒活夠,為什麼要死呢?
書來注意到馬橋鎮上有幾家棺材鋪,還有更多的是鐵匠鋪,只有那些店鋪里存在著昔日繁榮的景象。書來想這是死人太多的緣故,死者的棺材在這一年密布了南方的上地,它們像巨大的上豆埋在地下,與殘存的莊稼爭奪著空氣和水,而鐵匠鋪里擺滿了各種農具,仍然有人來買去犁耙與鋤頭,那是最固執堅韌的農民,沒有收穫的年月仍然勤於耕種。書來目送著買農具的人離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他想起家鄉一千畝水淹的棉花,想起去年他在地里耕種的艱苦歲月,如果註定沒有收穫,人們的耕種也就失去了意義。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沒人相信呢?
書來走到了三個鐵匠面前,看著他們鍛打一塊生鐵,鐵匠們光裸著上身幹活,噹噹的擊打聲疲軟無力,他們始終沉默無語。只要有人需要農具,他們就一直這樣淬火,這樣打鐵。偶爾地淬火的鐵匠和書來對視一下,因為火光的緣故,淬火的鐵匠眼睛微微發紅,他的手和肩膀也跳動著隱隱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