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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舒農慢慢往孔里穿著鞋帶,他的動作猶猶豫豫,他心裡有點疑惑,不時地偷看父親的表情。舒農從來沒想到父親會給他買這種鞋子穿,他從來都穿舒工穿舊的鞋子。
「現在就可以穿出去嗎?」舒農說。
「隨便你什麼時候穿。」老舒說。
「可是現在離過年還早。」舒農說。
「那就過年穿吧。老舒說。
「可是到過年要等多久啊。」舒農又說。
「那就現在穿,現在就穿上吧。」老舒煩起來,走來走去的。
舒農穿好鞋感覺一切都輕捷起來,他在屋子裡跑一圈然後想跑到街上去,老舒這時候喊住了他。老舒說你別急著出去,先答應我一件事。舒農愣在那裡,他驚惶地張大嘴,脫口而出喊我沒有尿床!老舒農拉住門框低下頭一動不動,隱約覺得新鞋子是一個什麼圈套。老舒提高了嗓門,你他媽給我過來,狗雜種!舒農復又走過去,他的手便被父親牢牢抓住了。
「夜裡我到你房間睡覺。」老舒說。
「為什麼?你跟媽吵架了?」
「沒有。我是說有時候,比如今天夜裡。」
「你來睡好了,你跟我一起睡?」
「不,我搭地鋪。」
「為什麼搭地鋪?有床呢。」
「你別管。到時候要把你綁在床上,還要把你的眼睛蒙起來,還要把你的耳朵用棉花團塞住,你要忍一忍。」
「你跟我捉迷藏嗎?」
「對,捉迷藏。」
舒農看了看父親,不再吱聲,他摸著腳上新鞋子的鞋面,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麼。樓上的窗子堵起來了。」
「到時候你只管睡你的覺,不准出聲。明白嗎?」
「明白。窗子堵起來你就爬不進去了。」
「要是你媽來敲門,你就說你睡覺了,其它一句話也不要說,要是別人來敲門也一樣,明白了嗎?」
「明白。那你們為什麼不到板箱裡去呢?你們鑽不進去?」
「這事情不准告訴別人。反正你知道我的厲害,是嗎?」
「知道。你會卡我的脖子,卡死我。你說過的。」
「對,卡死你。」老舒的濃眉跳了一下,「你剛才叨咕什麼?」
說到這裡父子倆的神情都變得平淡起來。老舒伸出小拇指,舒農也伸出小拇指,他們默默地勾了手指,達成某種特殊的協議。
就這樣舒農迎來了他少年時代最難忘的夜晚,他記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繩子綁住手腳被棉花團塞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親和丘王美就在他的身邊做愛。他和他們在一個房間裡,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黑暗中那兩個人的位置和位移,他能判斷誰在上面,誰在下面,誰在幹什麼。有一種強烈的藍光刺穿沉沉黑暗瀰漫了舒農的眼睛,舒農無法入睡,也無法活動身子。他大口地吸進屋子裡那股甜腥的氣味,又大口地吐出去。他渾身燥熱難耐,他想也許是那種暗藍色光芒的緣故,它像火一樣炙烤被縛的舒農,使他的靈魂像背負火焰的老鼠一樣淒涼地叫著。舒農說我熱,我熱死了。當老舒後來解開繩子時,他聽見舒農夢囈般的聲音。老舒摸他的額頭,額頭上卻是冰涼的。老舒說舒農你病了,舒農在黑暗中說,我沒病,我睡覺了。老舒把舒農眼睛上的黑布拉開又聽見舒農說,我看見了。老舒把舒農耳朵里的棉花團摳出來時又聽見舒農說,我聽見了。老舒揪住舒農的耳朵說,你看見誰了?舒農說,她很藍。誰很藍?老舒狠狠地揪舒農的耳朵,你他媽說夢話。舒農疼得跺床,他喊。我說貓,貓的眼睛很藍。老舒鬆開手,他貼著舒農的耳朵說,記著,對誰也不能說。舒農蠟著身子往被窩裡縮,他把頭埋在被窩裡說,你再打我我就說出去,我不怕死,死了我就變一隻貓,你們誰也管不到我了。
涵貞是這樣一種女孩,瘋瘋癲癲,刁蠻任性,嘴很饞,又很漂亮。香椿樹街上有許多這樣的女孩,她們的事沒有什麼可多說的,要說的只有那些突如其來的新聞。
你在街上看到涵貞,更多的是想到涵麗,一個早早棄世而去的女孩。婦女們拉住涵貞說,「你姐姐到底為什麼要去死?」涵貞說,「她不要臉。」婦女們又同,「你姐姐死了你傷心不傷心?」涵貞不吱聲了,過後又說,「她的裙子毛衣都給我穿了。」倘若她們還繼續纏著她,涵貞會不耐煩,她會柳眉豎起尖叫一聲,「你們真討厭。什麼也不干,就會在街上東張西望!」婦女們當著涵貞面評價她們姐妹,她們說涵貞不如涵麗,活著的不如死去的。
誰也料不到,涵麗死後三個月,涵貞也成了香椿樹街人話題的中心,現在想想,這與香椿樹街的艱難塵世無關,事情更多體現的是故事的悲劇意義,悲劇是一隻巨大的匣子,它一旦打開,有的人就會被關在匣底,如果不是涵貞也會是別人。我這麼說不知你能否理解?
一切都要從糖果店說起。有一天涵貞放學路過糖果店,看見玻璃罐里新裝了許多蜜餞。涵貞走進店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老史把一塊小木牌掛在門上,木牌上寫著「現在盤點」。涵貞摸摸口袋裡的錢,正好夠買一包甜話梅。涵貞想她可以趕在盤點前買到這包話梅。老史一邊拉上店門,一邊問,涵貞你買什麼?涵貞敲著玻璃罐說,我要話梅,話梅。涵貞根本沒在意門已經拉上了。她看老史走到櫃檯里去,老史坐下來打算盤。涵貞說,我要買一包話梅。老史說等一等,馬上就好。涵貞等著他打完算盤。涵貞盯著那隻裝滿話梅的玻璃罐,根本沒在意糖果店的門已經拉上了,只有她和老史在裡面。老史終於把算盤一放,他說,話梅?你進裡面來買,我給你另外稱,稱多一點。涵貞害羞地一笑,她迅速地鑽進了櫃檯,把攥著的錢遞給老史。老史看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幣,但他抓住的是涵貞的手。老史說,不要錢,算我送你的。涵貞睜大眼睛,為什麼不要錢?老史說我們交換,我送你話梅吃,你也給我一樣東西。涵貞說,你要什麼?我回家去取。老史彎下腰在一隻鐵盒裡抓了大把的話梅,他說涵貞你張開嘴,涵貞就張開了嘴,老史嘻嘻笑著把話梅扔進涵貞嘴裡,好吃嗎?好吃,老史一共扔了五顆話梅在涵貞嘴裡,然後他說,現在要交換了,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看看你的肚臍眼,涵貞含著五顆話梅,說不出話,她只能搖頭。她發現老史的神色很古怪很陌生,但已經晚了。老史猛地把她抱起來按倒在地上,老史把手裡的話梅全都塞進她嘴裡,不讓她出聲,然後她感覺到老史汗濕的手掀開了她的小背心,摸著她的肚臍,隨後那隻手撐開了褲帶向下滑去。涵貞嚇暈了,她想喊但話梅幾乎把她的嘴堵滿了。她聽見老史氣喘吁吁地說,別出聲,別喊,我給你十包話梅,再給你三袋奶糖,不能喊,千萬不能喊,涵貞拼命點頭,搖頭,她不知道老史在自己身上幹什麼,只看見老史花白的頭髮抵在她胸前。緊接著涵貞覺得下面一陣尖厲的刺痛感,她覺得她快被老史弄死了,涵貞抓住那把白頭髮,她喊,不要臉!不要臉!但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一切都像一個離奇古怪的夢。
涵貞走出糖果店的時候天快黑了,她拎著書包靠牆走,慢慢走回去,書包里裝滿了各種蜜餞,那就是老史塞給她的,老史談:你只要不說出去,你想吃什麼就來問我要。涵貞一路走一路嚼著話梅。她覺得被老史弄過的地方仍然很疼,好像留著一把刀。涵貞低下頭猛然發現淌血了,血從褲腿里流下來,滴在她的鞋上,滴在地上、涵貞看著那股紅的血,「噗」地吐出嘴裡的話梅,涵貞坐在地上哭起來,她抱著鼓鼓的書包哭,路過的人都沒在意,後來老舒下班了,老舒推著自行車過去問她,涵貞就邊哭邊嚷起來,老史不要臉,老史不要臉!
香椿樹街上唯一一個鐺啷入獄者就是糖果店的老史。老史曾被押到學校來斗。我們都坐在台下,看見老史花白的頭髮和萎靡絕望的臉。涵貞就坐在前面,好多人都朝涵貞看,她對此一無所知,她看著五花大綁的老史,神情茫然。涵貞的仇人是舒農,舒農走過去朝涵貞的口袋偷偷摸了摸,回來對我們說,她還吃話梅,她口袋裡還有話梅!舒農說林涵貞最不是東西,她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對此少年們沒有異議,少年們已經把涵貞歸入「破鞋」一類,暗地裡他們喊涵貞就喊「小破鞋」,甚至有人編了一首惡毒的兒歌唱給涵貞聽,涵貞的母親丘王美說是舒農編的。
兒歌:
(此處刪去十三字。)
走到香椿樹街來,無法逃避的就是這條河的氣息,河就在我們的窗下面流著。我說過它像鏽爛的鋼鐵侵蝕著香椿樹街的生活,你無法忽略河的影響,街的歲月也就是河的歲月。
但是香椿樹街的居民已經無法忍受街邊的河。河裡髒得不辨顏色了,鄉下來的船不再從河上過,有一天從上游漂來一個破包裹,橋邊的老頭手持竹竿去打撈,撈到岸上一看,包裹雖卷著一個死孩子。是一個出世不久的男嬰,滿臉皺紋,那模樣很像一個沉睡的老人。
對於街邊這條河,香椿樹街的居民們毫無辦法,河能淹死人,但人對河確實毫無辦法。
有一天舒農突發異想,他朝橋下灑了很多麵粉,然後專心地釣魚,他釣了很長時間,猛然覺得鉤子沉了,他們鉤子提起來,發現釣上了一隻皮鞋。是一隻小巧的丁字型女皮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認識那隻皮鞋,說那是涵麗跳河時穿的皮鞋,舒農一下子就把皮鞋扔回河裡去了,他自言自語說:「倒霉。」
舒農闖禍的原因一下子說不清。
譬如這是個尋常的冬日早晨,舒農吃完早飯就找書包,他總是在上學前找書包,舒農看見他的書包掉在舒工的行軍床下面,他就鑽下去搶。他往床下鑽的時候被舒工推了推,舒工睡意膝隴地說,別搗亂,舒農說誰跟你搗亂,我找書包,舒工仍然摁住舒農,他咕嚕著說,「先給我把粥端到爐子上再走。」實際上舒工的要求很簡單,但舒農說:「我才不管你,你自己起床端,」舒工半閉著眼睛說:「真不端?」舒農說:「不端,你自己起床端。」舒工猛地從床上挺起來掀掉了被子。「好,我起床。」舒工叨咕著跳下床,他先把剩粥端上爐子,然後站在爐邊上斜脫著舒農。他蹦著蹦著取暖,徑直蹦到舒農的小房間裡。舒工說了一句:「小雜種看我都懶得揍你。」他掀開舒農的被子摸摸,是乾的。舒工笑了笑就解開棉毛褲,朝舒農的床單上撒了一泡尿,撒完尿舒工打了個響指,「等會兒讓爸看,你又尿床了,我不揍你讓爸來揍你。」舒農抱著書包驚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想了想就衝到水缸那兒舀了一瓢水,澆到舒工的床上。舒工隨他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澆吧澆吧,反正誰也不相信我會尿床,挨揍的只有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