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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舒農就是從這夜起開始偷窺他父親和丘玉美的隱私的。

    舒農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舒農想像他是一隻貓,他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每次都有一隻白色的小小的東西從二樓窗口丟下去,落在河裡。舒農看不清那是什麼,他只知道是父親用的東西。有一回舒農從樓頂上下來,徑直走向河邊。他看見那東西漂在水上,像一隻癟破的氣球。他撿起一根樹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覺就像一隻小動物,柔軟,滑溜。舒農把它藏在口袋裡帶回屋去睡覺。睡了一會兒舒農突發異想,他把那隻套子掏出來,擦乾淨了,然後他屏住氣把套子套在自己的小傢伙上面,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進入舒農的意識。舒農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沒有遺尿,他很高興,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傳說河裡打撈的套子止住了舒農的毛病,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不相信這種傳說。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舒農在十八號樓頂上的夜遊。直到老舒有一次發現抽屜里的錢少了兩塊,他去翻兩個兒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塊多錢和一包香菸,在舒農的口袋裡卻發現了三隻保險套。顯然,保險套的出現更讓老舒驚詫和憤怒。

    老舒先把舒工綁在床上,老舒對兒子的責罰在香椿樹街以獨特著稱,老舒從兒子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猛吸幾口。他問被綁緊了的舒工,「你想抽嗎?」舒工搖頭,老舒說:「給你抽,你不是想抽菸嗎?」老舒說完就把點燃的煙塞進舒工的嘴裡,舒工被燙得嚎叫起來。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老舒說:「別鬼嚎,燙就燙這一下,煙馬上就滅,明天你想抽菸還可以抽。」

    對於舒農的責罰比較麻煩,因為老舒摸不清舒農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舒把舒農叫到小房間來時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隻保險套攤在手上,問舒農: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東西?」

    「河裡,我撈的。

    「你撈了它想幹什麼?你不是吹泡泡玩吧?」

    舒農不說話了。老舒看見兒子的眼睛突然閃爍出一點很深的綠光。然後他聽見兒子聲音沙啞地說:

    「那是你的。」

    「你說什麼?」這時候老舒意識到出了問題,他卡住舒農的脖子搖著那個小頭顱,「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舒農被卡得臉色發紫,他不願說話,只是茫然地盯著父親,他的目光從父親的臉部下伸,越過那個粗壯的身體,最後落在父親的褲洞處。你在看什麼?老舒開始刮兒子的耳光。舒農微微側過臉,但目光固執地定在父親的褲洞處。他又看見了那種幽亮的藍色,藍色使他有點暈眩。老舒開始抓住兒子的頭髮將他往牆上撞,你在偷看什麼?你他媽的在偷看什麼?舒農的頭一下一下撞著牆,他不覺得疼痛,他看見眼前藍色光點像蜂群飛舞,他聽見有一隻貓在樓頂那兒狂叫,貓叫聲與他融為一體。

    「貓。」舒農舔舔被打碎的牙齦,無力地說。

    老舒不明白兒子在說什麼。「你說貓在偷看?」

    「對,是貓偷看。」

    香椿樹街的人們從十八號窗前經過時,看見老舒在拼命揍舒農。他們聚在窗外觀看。香椿樹銜認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們習以為常。讓人疑惑的是挨揍的舒農,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肉之苦,這與往日迥然不同。

    「舒農怎麼啦?」窗外有人問。

    「尿床!」老舒在窗內回答。

    沒有人有疑問,舒農尿床的事在香椿樹街早已眾所周知了。香椿樹街人對事物很敏感,但不善於採用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方法,當舒農的破壞傾向初露端倪時,他們仍然相信舒農十四歲了,舒農還在尿床,其它的一無所知。

    舒農十四歲那年已不再尿床,但是沒有人相信。或者說人們對舒農尿床感興趣,但對他不尿床卻不感興趣。譬如舒農的頭號仇敵涵貞,涵貞一邊跳皮筋一邊唱:

    一四七二五八

    舒農是個尿床胚

    涵麗很少跟她媽媽說話,涵麗曾經對要好的女同學說,她是個騷貨,我瞧不起她。

    有人猜測涵麗是知道自己的血緣故事的。香椿樹街的女人中有一半是丘玉美的仇敵,她們會告訴涵麗。更關鍵的是涵麗那麼聰慧早熟,即使沒人說什麼她也會有所察覺的。紙怎麼能包住火?

    好多年了涵麗不跟老舒說話。涵麗十六歲生日時老舒買了一條圍巾送給涵麗,涵麗裝耳聾把老舒晾在樓梯邊。老舒把圍巾給丘玉美了。丘玉美要把圍巾給涵麗圍上,涵麗一把搶過來丟在地上,還吐了一口唾沫。

    「誰希罕?不明不白的。」涵麗說。

    「老舒喜歡你才給買的,別不識好歹。」

    「他於嘛要喜歡我?不明不白的。」

    「你說什麼不明不白的?」

    「你們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你給我說個清楚。」

    「我沒臉說。」涵麗突然捂住臉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的反光中她看見母親彎下腰拾起了那條花圍巾,母親臉色蒼白得可怕。涵麗希望她撲上來撕扯她的頭髮,這樣她們可以廝打一場,釋放一點互相積聚的怨恨,但丘玉美只是絞著那條圍巾說不出話。涵麗心中又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憫,涵麗就嗚咽著說,「我不要,你把它給涵貞吧。」丘玉美收起了圍巾,第二天她圍著圍巾上街,再到後來是涵貞圍了老舒送的圍巾。涵貞圍著那條圍巾上學,對人說是她媽托人從上海捎來的,她媽愛她不愛涵麗。

    涵麗對她爸爸老林卻孝順。實際上香椿樹街對涵麗的讚賞一半就緣於此。老林在街上下棋的時候,涵麗給他送飯送茶,回到了家涵麗給老林打洗臉洗腳水,涵麗甚至經常給老林剪指甲,丘玉美對人說涵麗想當老林的姐姐,涵麗跟她爸的關係就像姐弟一樣。別人問丘玉美,那你呢,你覺得舒服不舒服?丘玉美說我隨便,涵麗對他好,省了我一份心。

    譬如這天下雨了,雨水打著十八號屋頂的鐵皮管,傍晚濕潤而寂寞。老林在樓梯口搓著手,他在找傘。老林從來不知道家裡的傘放在哪裡,他推開涵麗的房門說,「傘呢?」涵麗看著他不說話,老林就四處亂翻,結果找出一把散了架的破紙傘,他撐了半天也沒撐起來。涵麗說,「下棋下棋,這麼大的雨還要去下棋,淋病了沒人管你。」老林把破傘往地板上一扔,「傘呢?這家裡就沒把好傘?」涵麗說,「就一把好傘,讓她撐出去了。你就不能在家呆會兒,不下棋就不能過嗎?」老林嘆了口氣,老林說,「這日子,不下棋又能幹什麼,操他媽的。」老林說完自坐到桌前擺起棋來,擺著擺著看見涵麗坐到了他對面。

    「我跟你下一盤。」涵麗說。

    「別搗亂,你不會下。」

    「我會,我看你下都看會了。」

    「那好。」老林想了想,「讓你車馬炮?」

    涵麗看著老林的手不說話。涵麗那天有點奇怪。

    「讓你雙車一炮?你自己說吧。」

    「隨便。」

    老林拿掉了自己的雙車一炮,讓涵麗先走,涵麗走了個當頭炮就再也不挪子了。涵麗的心顯然不在棋上。

    「爸,你跟她為什麼不在一個房間睡?」

    「你下棋,別瞎問。」

    「不,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她討厭我,我討厭她,幹嘛要在一個房間睡?」

    「可是夜裡她房間裡有動靜。」

    「她夢遊,夜裡睡不安穩。」

    「不,我聽見樓下老舒----」

    「你下棋,別胡說八道的。」

    「大家都說老舒和她----」

    「煩死了!」老林抓住個棋子敲著桌面,「我不管他們的事。」

    「你幹嘛不管?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人家喊你什麼?」

    「閉嘴,我心煩!」老林站起來抓住棋盤往涵麗那兒一掀,老林吼道,「都是混蛋,都不讓我活痛快!」

    老林抓起那把破傘跑下了樓。外面的雨水打在鐵皮管上,使這個黃昏寂寞而濕潤。涵麗跪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地拾棋子,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在想爸到底是怎麼啦?這個家到底是怎麼啦?她聽見樓外的雨聲越來越響,香椿樹街好像快被這場雨沖塌了。涵麗坐在地板上,覺得地板以及整座樓房都在漸漸下陷,樓上變得很黑,她跳起來去開燈,燈不亮,涵麗害怕起來,她跑到窗邊朝樓下看,看見舒工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在收繩子上的那條藍短褲,黑暗籠罩著香椿樹街,惟有舒工的頭頂上有一點亮。涵麗就朝樓下跑,她的腳步快疾如飛,震得樓梯咯咯搖晃。涵麗被一種模糊的絕望的思想攫住,她聽見自己心裡在說,誰也別管誰,我不管你們,你們也不管我。

    涵麗衝進舒家的小房間,坐在一張藤椅上喘氣。舒工疑惑地看著她,「誰在追你?」

    「鬼。」涵麗說。

    「停電了,好像電線刮斷了。」

    「我不是怕黑。」

    「那你怕什麼?」

    「說不清。」

    「有我在,你就什麼也別怕了。」

    舒工在黑暗中看不見涵麗的臉。他抓住藤椅彎下腰去看涵麗的臉,涵麗扭過臉去,辮梢在舒工的臉上掠了一下。

    「誰也別管誰。」涵麗說,「我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他們也別來管我。」

    「誰管誰?」舒工想了想,說,「自己管自己呀!」

    「不是跟你說。」涵麗說。

    「那你跟誰說?」舒工挑起涵麗的一絲頭髮,揪著。

    「跟我自己說。」涵麗拍舒工的手,拍不掉。舒工反而興奮。「你他媽真有意思。」舒工把那絲頭髮扯下來看著,說,「挺長。」舒工抓著那絲黑髮走神了。他又說,「挺黑。」他感覺到一種灼熱的欲望撩撥著他。這種欲望從虛無凝為實際,它就是涵麗給予他的。涵麗現在就坐在他身邊,涵麗的氣息使他蘇癢難忍,他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想他應該像夜裡幻想的那樣干一回了,舒工突然抱住了涵麗,他迅速地伸出舌頭在涵麗嘴唇上舔了一下。涵麗尖叫著想從藤椅上跳起來,但舒工拼命地舔她,舒工用手掌捂住涵麗的嘴,「你別叫,你要是叫我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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