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我搬著凳子排在隊伍最末尾朝禮堂走。春光明媚。誰也不想知道我心裡的事情。誰想知道你心裡的事情?突然隊伍一片哄鬧。原來是六男六女十二個紅孩子化好了妝拿著道具超過去了。李小果那大笨蛋當然也混在其中。他的臉塗得比誰都紅。我轉過臉不去看他們,我聽見校長一路小跑追著趙文燕對她說,」別緊張,千萬要憋住。」我知道校長是什麼意思,我想我要是趙文燕就是不憋住,就是要尿,誰讓他有眼無珠要李小果不要我呢?
你知道七十年代初只有孩子們是舞台上的藝術大師,你看孩子蹦蹦跳跳總比什麼都不看強,所以會演那天整條街上的老頭老太都自帶凳椅坐在後面喜笑顏開。我看見李小果的奶奶趙文燕的爺爺都在裡面好像上台跳舞的是他們。我覺得那天的世界歡樂得不對頭。
輪到《紅孩子》上場了。六男六女十二個孩子分兩排跳上舞台,手持掃帚、拖把、抹布搞衛生。我看見趙文燕的臉像個老婦女一樣愁眉不展,她上台沒跳幾下就蹲了下去。站在台下的校長馬上抱住了腦袋,朝天翻了個白眼。
趙文燕還是沒憋住,她又尿啦!
我騰地站起來,拍手,大笑。我的笑聲尖利響亮。班主任就從前排衝過來,把我摁倒在凳子上。但我還是忍不住,張大了嘴巴笑。班主任在我臉上刷了一巴掌。
你在十二歲時會這樣笑嗎?
這好像就是我要說的舞蹈的故事。
需要交代一下故事中的另外兩個孩子的下落以構成故事。趙文燕在升中學前夕被上海一家舞蹈學校選去,據說她的容貌和兩條細長腿讓招生的舞蹈家愛不釋手。她果然天生就是個舞蹈天才。我後來曾經在電視裡欣賞過她的荷花舞,已經不是《紅孩子》的跳法了。她跳起舞來顯得美麗動人。但我有一回坐在電視機旁對朋友說,」她從前一上台就要尿。」朋友大笑,以為我在說葷話。我說,」不騙你們,我從前跟她一起跳過舞。我怎麼會騙你們?」就這麼回事。趙文燕在上海跳舞的頭一年,她媽媽就死了,依然是懸樑,趙文燕不在家裡她媽媽就死成了。不知為什麼死。趙文燕的媽到最後脖子上仿佛長了一條溝。那是繩索的痕跡。
還有就是笨蛋李小果。告訴你李小果的下落你會相信我說的真是故事了。李小果就是我們街上那個坐輪椅出門的殘疾人。有一天他在建築工程隊搭腳手架的時候,從十米高空墜落下來,兩條腿摔斷了。
我想這叫做悲劇命運。悲劇命運就是你一輩子只跳過一次舞,但你的腿卻摔斷了。就這麼回事。
我經常和我妻子談起舞蹈的話題。我妻子就是當年十二個紅孩子中的一個,記住,就是象掃帚跳舞的那個。她現在很討厭我跟她討論舞蹈。她說,」我討厭喜歡舞蹈的男人。」
想想也是,男人喜歡舞蹈總不大對勁。
可是你能說得清舞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嗎?我妻子曾經問我,」你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我說:」你小時候跳西藏舞的時候,你把衣袖往這兒甩往那兒甩真是美麗極了。」她說,」是嗎?我跳過西藏舞?」
我注意了一下她的神態,她茫茫然不像裝假,你只能相信她真的忘記自己的舞蹈了。
就這麼回事。舞蹈這東西你能說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嗎?
舒家兄弟
關於香椿樹街的故事,已經被我老家的人傳奇化了。在南方,有許多這樣的街道,狹窄、骯髒,有著坑坑窪窪的麻石路面,誰要是站在臨街或者傍河的窗子邊,可以窺見家家戶戶掛在槽下的臘肉,晾曬的衣物,窺見室內坐在飯桌前吃飯的人以及他們一整天的活動。所以我要說的也許不是故事而是某種南方的生活。如此而已。
舒工和舒農是兄弟倆。
涵麗和涵貞是姐妹倆。
而且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裡。香椿樹街十八號。十八號是發黑的老樓,上下兩層。舒家住樓下,林家住樓上。他們是鄰居。十八號的房頂是平的,苫一層黑鐵皮。那房頂上伏著一隻貓,這是十五年前我站在橋頭眺望時留下的印象。
印象中還有那條河。河橫貫香椿樹街,離十八號的門大約只有一米之距。我的敘述中會重複出現這條河,也許並無意義,我說過這只是印象而已。
舒工是哥哥,舒農是弟弟。
涵麗是姐姐,涵貞是妹妹。
舒家兄弟和林家姐妹的年齡就像人的手指一樣有機排列,假如舒農十四歲,涵貞就是十五歲,舒工就是十六歲,涵麗就是十七歲,他們真的像一個人的手指緊緊地併攏著,掰也掰不開。他們是一個人的四根手指,還有一根手指在哪裡?
舒農是個畏畏葸葸的男孩。舒農是個黃皮鬼。在香椿樹中學的簡陋教室里,坐在中間第一排的就是舒農。他穿著灰卡其布學生裝,左右時下各綴一塊規則的補丁,裡面是他哥哥穿舊的藍運動衫,領口上有一條油膩的黑線,香椿樹中學的教師們普遍厭惡舒農,因為舒農總是半趴在桌上摳鼻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教師,富有經驗的教師知道那不是在聽講。你用教鞭敲他的頭頂,舒農會發出碎玻璃一樣的尖叫聲,他說,「我沒講話!」教師們往往不愛搭理他,他畢竟不是最調皮的學生,但他們受不了舒農陰沉的老年化的眼神,教師就罵舒農,「你這個小陰謀家,」而且,舒農的身上經常散發出一股尿臊味!
舒農十四歲了還經常尿床。這是秘密之一。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個秘密,秘密是涵貞泄露出來的,涵貞是個愛吃零食的女孩,她很饞,她偷家裡的錢買零食吃。有一天她沒偷到,她在糖果店門口犯愁的時候看見舒農拖著書包走過來,涵貞對舒農說:「借我兩毛錢!」舒農想從她身邊繞過去,但涵貞拉住舒農的書包帶子,不讓他走,涵貞說,「借不借吧?小氣鬼。」舒農說,「我沒錢,我身上只有二分錢。」涵貞撇了下嘴,就把書包帶悠起來砸到舒農臉上,涵貞叉著腰對我說,「你們別跟他玩,他這麼大還尿床呢,天天要曬被子!」我看見涵貞說完就扭著腰朝學校跑了,舒農捂著臉站在那兒不動彈,他陰沉沉地望著涵貞胖胖的背影,後來他瞟了我一眼,也是陰沉沉的。我真的記得舒農十四歲時的可怕的眼神,活像一個天才的少年囚犯。我對舒農說,「走吧,我不告訴別人。」舒農搖搖頭,舒農把手指狠狠地伸進鼻孔,摳了一下兩下,他說,「你走吧,我今天不想上學了。」
舒農曠課是經常的事,誰也不奇怪。我猜他是要採取什麼行動回報涵貞,這也不奇怪。舒農是有仇必報的人。
第二天涵貞跑到辦公室報告老師,說舒農在她的被窩裡塞了五隻死老鼠,一卷鋼絲鬃子,還有十幾顆圖釘。教師們答應好好訓舒農一頓,但是第二天舒農繼續曠課沒來上學,接著第三天是涵貞母親丘玉美來了,她帶來一碗米飯,讓校長用鼻子聞,校長說怎麼回事,丘玉美說舒農在我家的飯鍋里撒了一泡尿!辦公室外面圍了好多人,剛在教室露面的舒農被體育教師提溜進去,扔在牆角上。校長問丘玉美,「他來了,你看怎麼處理他?」她就說,「這也好處理。讓他自己把碗裡的飯咽進去,他就知道該不該幹這事了。」校長考慮了幾秒鐘說好像也是個辦法,校長端著那碗飯走過去放到舒農面前。校長說:你給我吃掉它,讓你自食其果吧!「舒農垂著頭把手插在褲袋裡,玩著一串鑰匙,若無其事的樣子,校長聽見那串鑰匙在舒農骯髒的褲袋裡叮叮咚咚地響,他被激怒了,我們看見校長突然抓住了舒農的頭,舒農的頭被摁住往下壓,他的嘴貼近了那碗米飯,他下意識地舔了一口,緊接著就像一條小狗一樣吼了一聲,噗地吐了出來。舒農臉色煞白撞出辦公室時,嘴角上還粘著一顆米粒。圍觀者都哄堂大笑。
那天傍晚我看見舒農在石灰場的亂石堆上晃來晃去,他拖著書包,把枯樹枝從垃圾里踢出來,他的臉一如平常萎靡不振。我好像聽見他對誰說,」我要操翻林涵貞。「那個聲音尖聲尖氣的,好像一個女孩子對賣糖的人說我要一個糖娃娃一樣平淡無奇。」我要操翻丘玉美!「他還說。
有一個男人爬在十八號的樓頂上,遠遠地看過去他像是在修葺屋頂。那就是舒農的父親,街上人喊他老舒,我們就喊他老舒好了。我老家的人都認為老舒是個人物。印象中老舒是個健壯的矮個子男人。他好像是個建築工或者是管道工。反正他精於各種活計。要是誰家水管漏水電錶壞了,女人就說:「去找老舒吧。」老舒其貌不揚,但是香椿樹街的女人們都喜歡他。現在看來,老舒是個風流傢伙,香椿樹街的風流傢伙不少,老舒是一個。這是我的觀點。
比如現在一群織毛線的女人也看見了十八號樓頂上的老舒,她們會議論有關老舒的風流韻事,說得最多的是老舒和丘玉美怎麼樣怎麼樣。我記得有一次走進醬油店時聽見打醬油的女人對賣鹹菜的女人說,「林家的小姐妹倆都是老舒生的!你看丘玉美那騷樣!」醬油店裡經常爆出這種奇聞來,嚇你一大跳。丘玉美從店外走過,她沒聽見。
如果相信了女人們的流言蜚語,你看見林涵貞的父親老林就疑惑了,那麼老林是幹什麼吃的?
比如現在是夏日黃昏,還有一個男人在手帕廠門口跟人下棋,那就是老林。老林每天都在那裡跟人下棋,有時候涵貞或者涵麗把飯送到棋攤邊。老林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看上去並沒有異秉,但有一回他跟人賭棋賭輸了,就真的把一隻「炮」咽進了嘴。結果是涵麗把他的嘴掰開。硬是把棋子摳出來了。涵麗掀了棋盤,挨了老林一記耳光。涵麗跺著腳哭,「還下還下,把棋子吞進肚活該!」老林說:「我願吞什麼就吞什麼,關你屁事!」觀棋的人都笑,他們都是喜歡老林這種脾性的。他們也喜歡涵麗,涵麗人漂亮心也好,街上對涵麗涵貞姐妹有一致的評價,姐姐討喜妹妹討厭。
該出場的人物都已出場,剩下的是舒工和他母親。舒家女人沒什麼可說的,她膽小怕事,像一隻鼴鼠在十八號樓下悄悄地燒飯洗衣,我對她幾乎沒什麼印象。而舒工卻很重要,他曾是香椿樹街少年們崇拜的偶像。
舒工的唇須已經發黑,有點史達林的八字型。
舒工眉清目秀,腳蹬一雙上海產的白色高幫回力鞋。
舒工在石灰場和城西的人打過群架,而且他會談戀愛。你知道舒工和誰談戀愛?
和涵麗。
現在想想十八號兩家人的關係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