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隻籃子去探監。她給李昌帶來了他最愛吃的鹵豬頭肉,隔著鐵柵欄遞給李昌,李昌在裡面悶頭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靜視,李昌吃完了還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親著吻著,一手從藍子裡抽出一把菜刀,飛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兩個人都尖叫了一聲,李昌的三個手。指頭被剁下來了,它們油膩膩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藍里,像三顆紅扁豆。
姚碧珍說,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頭,回去餵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著竹籃就走。姚碧珍就這樣採取等價交換的原則,用一手電筒的金器換了李昌的三根手指頭。
南方在黑暗中無聲地漂逝。
年復一年,我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我曾經窮盡記憶,掏空每一隻裝滿閒言碎語的口袋,把它們還給這條香椿樹街。但是我現在變得十分脆弱,已經有人指責我造謠生非,肆意誹謗街坊鄰居,指責我愧對生我養我的香椿樹街,問題是我有什麼辦法,使我不出賣香椿樹街,別人會比我更加陰險狠毒地出賣香椿樹街,畢竟它已成為一種墮落的象徵。
梅家茶館現在是越來越破敗,越來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館門庭冷落,冷冷清清。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看見茶館虛掩著門,十幾張八仙桌,50張靠背椅都在休息,做著懷舊的夢。姚碧珍已經是一個臃腫蒼老的老婦人,她伏在一張桌上瞌睡,花白的頭髮被電扇的風吹得亂蓬蓬的,散發著永恆的風韻。
我走過和尚橋橋頭,習慣性地看看茶館二樓糊滿舊報紙的窗戶,聽見已故的茶館主人金文愷的聲音,沉悶地穿越這個炎熱的下午和這些潮濕發粘的空氣,撞擊著我的耳膜。
他說,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於是我真的跑起來了,我聽見整個南方發出熟悉的喧譁緊緊地追著我,猶如一個冤屈的靈魂,緊緊追著我,向我傾訴它的眼淚和不幸。
傷心的舞蹈
男人也有一些像水糙般柔軟的願望。這些願望經常被深藏著,但有時會被某條小魚啄疼,這叫做再現,或者叫做願望的再現。
我的粗壯的身體註定我跟舞蹈無緣,我要說的是我小時候的事情。每個人在小時候都是雷同的,我小時候和你們一樣活潑伶俐,舞蹈跳得很好。這是真的,我小時舞蹈跳得很好。
那是我在紅旗小學上四年級時候的事了,至今記憶猶新,有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段紅把我從跳繩的人堆里叫出來,她拉著我的手走過操場時所有的孩子都艷羨地看著我。段紅是個五十多歲的穿白球鞋的老太太,她從我父親那陣就開始教孩子們跳舞唱歌了。你要知道讓段紅牽著手意味著你交了好運。你可能入選宣傳隊了。
我跟著段紅走進辦公室,猛然發現李小果站在窗前,拿著粉筆在玻璃上畫飛機和大炮。段紅說,」小果,給我老實坐著。」李小果就哧溜跑過來,坐到唯一一張椅子上,李小果的臉被胭脂塗得很鮮艷,他歪過脖子朝我鄙夷地白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怎麼也來了?
段紅讓我站好,然後她抓著一個化妝盒給我化妝,她的手指在我的臉上溫和而熟練地操作著,最後拍拍手端詳著我,說,」好,像個紅孩子。」這時候我聽見李小果差點掀翻了凳子,他指著我嚷道,」段老師,他不漂亮!他把蛐蛐藏在課桌洞裡,破壞紀律。」段紅就笑了,她拍拍李小果的腦袋說,」你漂亮,他也漂亮。你們都是紅孩子。」
我當時氣得直想把李小果拉出去斃了,我用不著害怕李小果的狗屁主任爸爸。但我知道不能在辦公室里揍李小果,因為所有的老師都包庇李小果,段紅讓我一邊蹦跳一邊做一個擦玻璃的動作,不斷重複,最後她喊停,」跳得很好,像個紅孩子。」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我臉上的汗,」明天你和李小果一起來排練吧。」
我突然想起來段紅讓我表演的是《紅孩子》里的動作。那個舞蹈就是六男六女十二個孩子手持掃帚、拖把、抹布搞衛生。它是我們學校宣傳隊的壓台戲,但是那個負責擦玻璃的男孩轉學走了。我和李小果就是來頂缺的,段紅說,」你們好好練,誰跳得好就讓誰上台。」
事隔好多年後我才明白段紅老太太是讓我跟李小果競爭,但當時我不懂,當時我只知道恨李小果,恨不得邀上貓頭家林等一幫大孩子把李小果的腿揍斷了。我想李小果的心情大概也一樣氣勢洶洶。」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有一首歌曲就是這樣唱的。
所以說我在文藝宣傳隊裡是臨時的,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光榮。宣傳隊裡的十三個孩子每逢周三周未集中在大教室里,像群小雞跟著段紅老太太老母雞聞樂起舞,我混雜在其中,那種幸福卻是永生難忘的。
我接著要說的是另外一個孩子的舞蹈。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小女孩,她叫趙文燕,就是一隻燕子的意思。我一直認為趙文燕就是文藝理論家蔡儀先生所指的典型形象,這靈感得自於我那時對趙文燕的印象。我認為趙文燕很典型。
趙文燕就是《紅孩子》里舉著拖把跳舞的女孩。
趙文燕的媽以前就是個跳舞的,後來不知為什麼事,總是想懸樑自盡,三番五次的,沒有成功。據說都是讓趙文燕發現的,她哭叫著把椅子墊到她媽腳下,她媽就沒辦法了。我在街上看見過趙文燕的媽,她跟趙文燕沒兩樣,就是高一點大一點。她的脖子上有兩道暗紅色的淤傷,那就是繩子的痕跡。
趙文燕化了妝像天仙一樣惹人愛憐,但她一上台就緊張,一緊張她就會蹲下去,在台上尿尿。那叫做失尿症,據說好多漂亮女孩小時候都有這種怪病。宣傳隊之所以沒有開除趙文燕,一是因為她漂亮,二是段紅老大太不捨得她。段紅說,」她是讓嚇的,那孩子可憐。」
我後來就再沒見過趙文燕這樣的小玻璃片女孩。她確實是一塊小玻璃片女孩,又傷心又美麗的,小心翼翼放著綠光,她穿著一條小花裙子,以遺傳的優美姿態舞至大台中央,她拿著小拖把就像拿著一束鮮花自然飄逸。但你看見她突然蹲下去了,小花裙子很快弄濕了,就這麼回事。即使你是個小豆豆男人,你也忘不了趙文燕這個典型形象。就這麼回事。
還有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跟李小果打架了。我把他的小蒜頭鼻子打破了,他卻拼命扒著我屁股,埋著頭撕破了我的褲子。我那天回家是用書包遮住了屁股的。
用現在的觀點分析,我吃了敗仗。李小果是狡猾的老狐狸。
東風吹,戰鼓擂。春天過得好快。
離會演只有七八天的工夫了。段紅老太太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地咬著我耳朵說,」好好跳,我準備讓你上台。」段紅老大大就是這樣一個喜歡咬著你耳朵說話的老太太。段紅老太太真是一個世上罕見的老太太,她的腰肢比八歲女孩還要柔韌,舞步比風中楊柳還要婀娜。她從年輕時就這樣跳著,忘了結婚忘了生孩子,段紅是個老處女。
」好好跳,讓你上台。」
我記得這是段紅老太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緊接著的一次排練發生了一件大事。段紅老太太那天臉色非常紅潤,她跟以往一樣像富有經驗的老母雞操練著小雞的隊伍,她說,」把手舉得高一點。」她又說,」你怎麼老忘記笑,一定要笑,笑得像小紅花一樣好看,」我記得段紅當時抓著李小果的手讓他的手不要像木棍一樣僵硬,但李小果天生是一個大笨蛋,他的手永遠像木棍在空中胡亂劃拉。段紅就一遍一遍從圈圈外蹦進來跳出去,摹擬擦玻璃的動作,我看見她突然不動了,雙手柔美地停在空中。一個定格。段紅的炯炯目光在一剎那間渙散了。我看著她的微胖的身子慢慢向後倒去。
是趙文燕第一個哭叫起來,她在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第一個哭叫起來,」段老師死了!」然後跑到辦公室去把老師喊了來。一陣忙亂之後,十三個孩子相跟著把段紅送到醫院去了。
那叫腦血栓。是高血壓引起的災病。以十三個孩子的知識,誰也理解不了腦血栓和死亡的關係。我從前認為學校的老師都是長生不死的。段紅老太太死了一會兒還會活過來的,但翌日我一進學校就聽說段紅老太太真的死了,趙文燕伏在課桌上嗚嗚地哭個不停。她的書包攤在桌上,裡面放著一隻白球鞋,那是送段紅去醫院時掉在路上的。
你更無法理解的是舞蹈和死亡的關係,段紅老太太像往日一樣帶我們跳著舞,怎麼突然一腳踩到死亡國度里去了呢?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或重如泰山,或輕於鴻毛。
段紅老太太死後我以為宣傳隊也散了,因為沒有人來召喚我去排練了,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你在簡單的故事中,最好多用春光明媚這樣的詞語,以免把簡單的東西搞複雜了。紫荊花開了。趙文燕已經穿裙子了。就這麼回事。有一天我走過大教室窗前驚奇地發現趙文燕李小果他們還在排練,校長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在指揮他們。十二個,六男六女,只是沒有了我。
我呢?不是說讓我上讓李小果滾蛋的嗎?我伏在窗台上偷看了一會,想進去又不敢進去。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要我而要李小果那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我這輩子嘗到的第一回失落感就是這時候。這時候我十二歲。十二歲就有了失落感全是舞蹈的罪過。本來說得好好的讓你上台,但突然連排練都不要你了,你心裡沒法不難受。
還有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跟李小果又打架了。這回我把他摁在沙坑裡,他根本沒有機會撕我褲子。我像大力神一樣往李小果嘴裡灌沙子,但突然我想起了段紅老太太說過的話,」好好跳,讓你上台。」我就放開了李小果,自己先哭起來了。我對著一堵斷牆,淚眼朦朧地看見牆外的油菜地開出一片傷心的金黃色花朵。那回我贏了,卻莫名其妙大哭一場。那是我少年英雄史中最丟臉的紀錄。
東風吹,戰鼓擂。春天過得好快啊。
我最害怕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會演了,地點就在學校的大禮堂里。那天我們學校就是個鶯歌燕舞百花爭艷彩旗飛揚鞭炮齊鳴的氣氛。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子東奔西竄,快活得鬧翻了天。只有我一個人心情沉重,像老人一樣端坐在課堂最後一排位置上。我在玩一盒火柴。我把火柴一根根碼齊了堆放在桌上,然後把一面小鏡子迎著光線,對準火柴堆。慢慢地那堆火柴就嘩噝燃起來了。我聞見一股焦硝味圍繞著我,在空蕩蕩的教室里飄散。
你想想你在十二歲會做這樣傷心的遊戲嗎?